縱使沂州士子成爲整個大宋學界的笑柄,對於沂州讀書人來說也無所謂。
沒錯,真沒看錯,是無所謂。
本來,沂州的士子在大宋的風評就很不好。這地方吧……其實不出士子,而是出反賊。大宋有點影響力的叛亂,一小半都和京東東路有點關係。而沂州,無疑是重災區。但凡中原的叛亂,沂州城都無法倖免,被反賊反覆攻破。對於朝廷來說,地方勢力太弱,無法控制沂州的局面是最主要的原因。至於臨沂顏氏,還真壓不住暴躁的沂州百姓。
有人以爲,大宋的叛亂基本上都不成氣候,唯獨差點成氣候的方臘叛亂,還早着呢。至於說爲什麼方臘叛亂會成氣候?
因爲方臘叛亂髮生在大宋最爲富庶的蘇杭地區。
而且方臘很有機會佔領江寧府。
江寧府是什麼地方?
六朝古都,其勢虎踞龍蟠,又有大江天險保護,是成就帝王之業的龍氣匯聚之地,說玄幻點,就是有龍脈庇護。作爲南唐的都城,江寧府的防禦自然不成問題,尤其是控制了長江的航運之後,真有可能將大宋劃地而治,生出一個和朝廷分庭抗禮的王朝。
而在方臘之前,沂州的叛軍頭子王倫(與梁山的那個沒關係,仁宗時期的人物),帶領大軍,從京東東路的沂州打到了淮南路的採石磯。
沒錯,這是大宋有歷史記載的唯一一次叛軍打出路一級行政區的叛軍。而採石磯是什麼地方?江寧的門戶,一旦採石磯失守,江寧也守不住。真要是讓叛軍攻克了採石磯,大宋的歷史說不定真能改寫。
至於王倫?
他是沂水縣人民的驕傲啊!草莽眼中的大英雄。
一個地方的小縣城,最出名的人竟然是讓大宋朝廷驚恐萬分的反賊頭子。這還有什麼好說的,讀書真不是沂水縣精英們的首選。
至於說李逵的小手段讓沂水縣的士子們蒙羞了,別多想了,沂水縣的讀書人神經大條着呢,根本就不會因爲文風不盛,而自慚形穢。基本上所有的讀書人都不會以中進士爲人生目標。沂州雖然有臨沂顏氏,可顏氏不過是將祖宗祠堂放在臨沂。
顏氏的富貴已經延續了一千年,打從漢朝開始,就是世家門閥。子弟多半去京城發展。留在老家的,只有兩種人,告老還鄉的老人,還有就是沒什麼才能的看家子孫。前者,風燭殘年,沒幾年好風光了;後者秉承了顏氏的家風,基本不會多事。
所以,沂水縣士子丟人,是個人原因,和地域黑沒有關係。
反正沂水縣已經夠黑了,根本就不怕再黑出點光來。
導致結果就是,李逵將沂水縣士子黑了一把之後,竟然沒有人怨他的不是。反而將譚敏這個始作俑者恨到了骨子裡。大家都不是中進士的料,爲何你要跳出來?
策論考試就是在這種奇怪,且壓抑的氣氛之中舉行。
不同於論,詩賦之類的題材。地方科考題目,在策上,很不重視。不重視的原因不外乎,策是以皇帝身份向國之棟樑詢問的考題,出題者如果是縣令和知州的話,基本上沒有資格代表朝廷出題;第二個原因就簡單了,策是時政,地方官員即便有資格出題,也會擔心出的問題太尖銳,而導致自己陷入非議之中。
比如說西夏問題。
河湟問題。
宋遼的戰略問題。
出題者都不會去碰,就算是皇帝也會很小心。
還有,百姓的賦稅問題,沒錢繳納徭役的錢,民間被掩蓋的最黑暗的疾苦問題,都不會出現在策論的考試之中。
高屋建瓴也好,粉飾太平也罷,反正策論的範圍其實並不大。
不外乎祖宗之法是否要變;具體的財政問題如何解決;人心散了,還能不能要……
周元出的策論題目很簡單,‘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李逵看着考卷上的題目,嘖吧了一陣,終於明白了爲什麼老師在蘇門之中不受待見了。
至少,周元出的考題雖然是元佑年間的標準考題,應該是前科的省試考題。
可終究缺乏一種大氣概,顯得小家子氣,給人一種隨波逐流的感覺。
蘇門雖支持舊黨,但同時也是朝堂之中幾乎是唯一的反對派。一味的追求穩,自然不犯錯,但也不會太出彩。
這道策破題很容易,可惜,李逵心裡頭不屑一顧。
“臣對曰……”
策論的格式就是這樣,題目是皇帝出的,答題必須要又‘臣對’的格式,要不然就有藐視朝廷的嫌疑。
至於說題目,更本就沒有任何新意。直接那前幾年的省試或殿試的策論題充當。
當然,這樣做完全沒有問題。
畢竟,縣試和解試對於大宋的科舉來說並不重要,至少在省試之前的考試,重要性都是要打折扣。原因就是解試相對大部分的考區來說都不算太難,甚至難度比不上太學的上舍生的選拔。用以往的題目,也完全說得過去。也算是大宋科舉的潛規則了。
別看題目看似簡單,但做題的人多了,想要出彩就不容易了。
好在縣試而已,只要文理初通,在北方大部分州縣都能妥妥的過了。
李逵在草稿上寫下一個個論點,然後琢磨一陣,措辭和文藻,一個時辰之後,纔開始動筆寫起來。
一千字的策,寫起來不算太麻煩,但寫完也至少一個時辰之後的事,加上謄卷,足足耗費了兩個多時辰。
別看元佑年間的策都有一股仁義的風氣。
考題還都是出自小皇帝,但李逵明白,明年的省試絕對不會如此簡單。小皇帝被如同犯人一般的監視了多年,內心早就對保守派的主張厭惡的不得了。伊川先生程頤的帝王教育,早就宣告失敗,只是很多舊黨的人還不知道罷了。
如今舊黨在朝堂上還沒有徹底敗下陣來,所以考題還會選用元佑考題。
李逵小心翼翼的將考卷送到了閱卷房,面對周元,他咧嘴笑道:“老師,看看吧!”
他眼巴巴的等着周元看了試卷,然後一拍書案,朗聲道:“當爲魁首!”
可惜,周元撇了他一眼,上下嘴皮子一碰,道:“放邊上。”
“您老不看看?”李逵擔心周元生氣,畢竟對他來說,沂水縣名聲臭了,毫無干系。反正本來就夠臭的,再臭一點也無所謂。可週元不一樣,他是要靠着政績上位的人。不過李逵也知道,就周元的立場來說,升官發財恐怕真不容易,因爲周元支持舊黨。
周元真沒有和弟子過不去的心思,擡起眼皮道:“鐵定能過的,看什麼看?你以爲這沂水縣的縣試會難住你參加解試?當年你的願望不過是參加解試,然後運作個官身。如今看來,對你來說似乎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周元對沂水縣的科考死心了。
他經過上一場,已經發現了沂水縣士子的真實水平。解試堪憂,省試無望。至於原先沂水縣的士子領袖譚敏,簡直就是個笑話。
乞丐羣裡的富豪。
老弱病殘中的猛將。
都不知道怎麼說他,還長着一顆琉璃心,一碰就要碎。
至於李逵,周元算是看出來了,這小子心思不單純,想得第一。當然,這是好事,當老師的應該支持。可問題是場合不對,邊上還有個外人,周元不耐煩的擺擺手道:“回去之後好好準備,縣試之後按老規矩,來縣衙讀書。”
“我!”
李逵臊眉耷眼的離開了。他只不過想要得個第一。狀元,省元他不指望了,也指望不上。就連解元對他來說也不容易。好不容易下場參加科舉,他就想要得個第一,縣試雖然規格差一點,但他也不嫌棄!
李逵走後,縣學教授鄒選笑着將李逵的考卷遞給了周元,開口道:“縣尊,李逵的策當得第一。”
周元驚愕的擡頭,隨即視線落在了李逵的試卷上。忽然間,有點不解,似乎李逵的卷子是在他的指導下寫出來的卷子。按理說,這也不奇怪。題目都是陳年的策論,不敢說大宋所有的士子吧,至少兩成參加科舉的士子都會將最近幾年的省試殿試的題目做一遍。
有的甚至會一遍遍的修改,直到自己滿意。
可讓他奇怪的是,自己壓根就沒有指導過李逵寫策論。爲什麼試卷上有濃烈的自己的風格。也不對,不是自己的風格,而是柳宗元的風格。
大宋科舉,自從歐陽修主考丁酉科之後,復古的文章大受歡迎。而韓愈和柳宗元,無疑是最被推崇的大家。
周元崇拜柳宗元,自然文風上會不知不覺的傾向於柳宗元的路數。
可李逵壓根就沒有受過自己的指點,怎麼也會朝着自己的路數走?
這讓周元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李雲也考好了,他小心翼翼的將考卷遞給了周元,然後眼巴巴的看着周元,就是不走。周元看着納悶,不解道:“李雲,爲何滯留考場?”
“師伯,你就不看看我都得第幾?能比李逵好嗎?”李雲的小心思很單純,他只要比過李逵就心滿意足了。
周元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李逵且不說,天分是有的。可是對於李雲,周元從來都沒有看出這小子有什麼讀書的天分。至於上一輪靠論讓這小子瞎貓撞上了死耗子,得了個第二,已經是破天荒的運氣,難不成這小子也想縣試考第一不成?
對於小師弟收李云爲弟子,周元一直覺得……這很符合蘇門的傳統。
當然,老師蘇軾也不是一直都會看錯人,尤其是對文章詩詞上,大宋能超越蘇軾的人真沒有。在這方面,老師看錯的可能性很小。這也是爲什麼蘇軾的弟子之中有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等才學頂尖的飽學之士。唯獨讓人擔心的就是一點,蘇軾經常會腦子一抽,給自己下藥,認定對方是好人的同時,還認定對方是可造之材。這方面,教訓比較慘痛。隨着年齡的增長,蘇軾也不像年輕的時候那麼好騙了。但是蘇過,畢竟太年輕了一點,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顯然,周元篤定蘇過是被李雲外表憨厚的模樣給迷惑了。
相比弟子,周元對師侄到沒有像李逵那樣嚴厲,隨手拿起卷子,看了起來。還是之前省試的考題,平日裡士子大都會做過。可以說,周元的這次縣試的策,基本上考的不是沂水學子的臨場能力。而是考士子們修改文章的能力。
既然是老題,平日多半會做過。做過之後,自然會修改。
這麼做的唯一好處就是,策論的試卷會好看很多。只要不會像論一樣,文章多半是不堪入目的胡亂堆砌。
一篇策論而已,沒多久他就看完了。
看完是看完了,但對周元來說,心頭頓起波瀾。爲什麼連李雲的卷子也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自己也參與了其中,指導其私下做題。
眉頭緊鎖的周元目光不善的盯着李雲。
這裡時候,李雲心頭七上八下的好不害怕,可是他這時候想要走,卻不大容易。
鄒選雖不是主考官,但也是閱卷考官,笑着拿走了試卷看了起來,看完之後,對李雲大爲驚歎:“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李雲,兩年沒見,你可是讓人大爲驚喜啊!”
“真的嗎?”李雲原先暗淡的眸子裡頓時有了光彩:“鄒師,是否學生的文章能得第一?”
鄒選愣住了,他開口誇獎李雲,並不是因爲李雲的文章有鶴立雞羣的才氣。而是李雲雖離開沂水縣兩年,但是沂水縣的街頭,還流傳着李雲的傳說。顏夫子都一籌莫展的頑童,竟然能夠投入蘇門之下,也不知道前沂水縣縣衙捕頭李清走了什麼狗屎運。
可他從來不覺得李雲有在縣試之中脫穎而出的本事。
再說了,李雲還有個師兄李逵,相比李雲,李逵在沂水縣的名頭更大。加上沂水縣的爆裂屬性,只要李逵能夠順利通過解試,省試和殿試很可能會讓他過。就是考場作弊,也要把李逵的卷子拔高了不可。
別想什麼科舉舞弊的事,朝堂的大佬們的節操,要比想象的更低一些。李逵這樣的人,武力就不說了,脾氣也不好,還讀書了,這貨要是不控制在朝廷手中,萬一要走上歧路,還不得讓朝廷頭痛死?
至少也會給個官做。
只要有了官身,李逵這廝成爲不安定因素的可能就大大降低。而沂州的李氏要是崛起了,沂州地面上也要安靜很多。對朝廷來說,這不過是小事一樁。省試給個五百名之外的排名,反正省試取六百人,也每人會在意排名五百多的貢生。
而讓李逵高中,對朝廷來說有一個百利而無一害的好處。
至少,王倫這樣的叛賊,在沂州就折騰不起來。還有就是,大宋進士造反的就從來沒出現過。朝廷肯定有信心把李逵控制在一個能夠可控的範圍內。接着殿試的時候,給他個排名二百五開外的同進士出身,也不難。反正排名這麼低,就算是有了進士身份,十年內也做不了七品以上的官員。可能一輩子都是不入流的小官僚。而朝廷要付出的是什麼?
一個月四十貫的薪俸。
如果這點錢能夠讓沂州這等叛亂重災區的隱患減小一成,都是大賺特賺。要是李逵能讓沂州叛亂的隱患徹底根除,給個二甲也不是不能商量啊!
李逵有希望,是因爲李逵的名氣在京東東路已經傳遍了。能夠享受朝廷重視的恩典,但並不包括李雲。
至於周元,鄒選真沒想到,這位的心竟然很高。只不過,看了一會兒試卷之後,他只能嘆氣的對李雲說抱歉了:“暫定第二吧!”
攥着的拳頭頓時鬆了下來,李雲懊惱道:“還是讓二哥爭了頭名。”
不久之後,陸續有考生交卷。
且不說良莠不齊吧,本來縣裡被寄予厚望的譚敏的策論卷子寫的一般,僅僅排名第五。主要是被擾亂的心緒,文章詞句略顯生澀。
翌日,縣試排名一出來,譚敏氣地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縣試三甲中竟然沒有他,一時間,他甚至有種坐立不安的驚顫,彷彿周圍的人都在嘲諷他,頓時羞愧的掩面而逃。
而這一輪,李逵第一。
綜合自然還是李逵第一。
李逵看着榜單,用力的揮了一下,心中暗爽:“三元及第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一,也不枉爺們苦讀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