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已近四月底。臨近初夏的西湖,褪去了春天時候桃紅柳綠和如錦繁花,換成了滿目濃翠,湖上的微風吹拂也帶有微醺之感。
時近端午,正是風和日麗,不冷不熱的遊玩天氣。五月初一開始,西湖上又是賽龍舟的日子,杭城四鄉的百姓,都要湊了份子收拾了龍舟到西湖上來賽舟祭神。
湖面上各色畫舫、小舟穿梭往來。西湖以“湖”著稱,遊船之多,名目之繁,在中國是絕無僅有的。清代人厲鶚的著有《遊船錄》,收集唐宋以來西湖上的各色名目的遊船有九十多種,到晚清的時候,各色名目多達一百五六十種。即有可以容納百人的寶瓶、明玉,也有隻能載運二三的小腳船、瓜皮舟。讓人有眼花繚亂,目不暇給之感。
蔡實按照趙引弓的吩咐去包定一艘遊湖水畫舫。他是杭州土著,知道哪裡有合適的船隻。西湖上的畫舫,最好的大多是豪紳大戶的私用遊船,縉紳人家自矜身份,只能拿着片子“借用”,趙老爺在杭州無親無故,功名家世又不顯赫,拿着帖子去“借船”是辦不到的。
好在除此之外還有富商人家建造的畫舫,因爲是私人享用,富商人家又要炫富鬥氣,設計裝飾無不極盡巧思。這樣的船平日裡不用的時候是可以任人租賃遊玩的,不問家世背景。
趙引弓因爲要滿足梅林要求的關係,關照蔡實要找一艘有船孃的畫舫。蔡實便在涌金門外尋得了一條妓家的畫舫,名爲“芳菲細雨舟”。是一個名叫眉孃的鴇兒的船。
這也算是妓家的一種。一般是一個“媽媽”帶幾個“女兒”操持――“女兒”即有親生的也有養女。專門招攬遊湖冶遊的生意。在江南很多見,比起一般的手搖船的“船孃”來,她們的檔次要高些,設備更爲精緻。
這條船長6丈,寬1丈,舟船中傢俱器物一應俱全,有廳堂可供飲酌,有臥室可供休憩,前甲板上另有面積寬廣的露臺,上搭布棚,可卷可舒。無論是風和日麗還是細雨霏霏,遊客皆能在露臺上游賞宴飲。
此時,畫舫正在水面上緩緩的滑行,兩名船伕,分立船尾手持篙子,往湖中點去,並不十分用力,他們知道老爺們是要遊賞山水,可不是急着趕路。畫舫便在他們的篙子下緩緩的滑過湖面。
孫旺才帶着幾個鏢師,分別站在船頭船尾,關防船艙。
船中的廳室內,一張八仙桌旁坐着趙引弓和來江南出差的一干元老。他們一個個戴着假髮髻,罩着網巾,穿着綾羅綢緞――只是姿態不甚自然,看上去很是彆扭。
蔡實帶着奉華、集英等一干貼身僕婢在旁伺候。
因爲這次是純屬在湖上冶遊,有外人在場。所以趙引弓事先和大家打過招呼,船上不談工作,也不談臨高的事情,只談風花雪月。
幾個元老平日裡忙於工作,現在忽然閒下來遊覽西湖,雖然外面的風光美不勝收,卻一時間想不出說什麼“風花雪月”的話纔好。便乾脆默默的飽覽窗外的湖光山色。
趙引弓見氣氛尷尬,便以目示意蔡實。蔡實微微點頭,便退了出去。
不多片刻,只聽通往後艙的珠簾一響,出來一個三十出頭的婦人,生得珠圓玉潤,一頭青絲綰得整整齊齊,斜插着一支珠釵,兩邊鬢角各戴一朵玉蘭,穿着一條雪青色的百褶裙,顯得乾淨利落,風韻猶存。
她手中端着一個托盤,笑吟吟的先福了一福:
“趙老爺萬福。”
“哦,罷、罷了!”趙引弓知道這便是這船的“媽媽”眉娘了,當下含笑道。
眉娘站起身來,又向着衆人一福:
“諸位老爺萬福。”頭雖低下,擡起的時候卻又不經意的眼波流動,極是嫵媚。趙引弓微微一笑,知她過去必是歡場中的老手。
畫舫中的元老們卻對此不感興趣――倒不是嫌棄她年齡大,按照舊時空標準,三十五六歲的女子自以爲是小姑娘的也比比皆是,而是這相貌是在太平庸了些。圓臉小眼闊額,就這姿色還比不上在湖邊賣花的農家少女呢。
眉娘見過禮,一邊口中敷衍一邊指揮船上的婢女,擺出果盤茶水來。
果盤是倭漆剔紅十六攢盤,這東西在舊時空拍賣價格可過百萬,在本時空也不是便宜物件,周洞天、許可、梅林等人看不出其中的門道,他趙引弓過去可是經常涉獵收藏界――儘管他的收藏不起任何稍有價值的古董,但是正如很多沒有汽車卻對汽車如數家珍的愛好者一樣,他對古董玩器的瞭解卻頗深。一上船就看出這條畫舫上的各種擺設器具都是上好的精品,絕非一般的樣子貨。難怪這一天的冶遊不算賞錢也得花上四十兩銀子了。
盤子裡盛放着各式乾鮮果品、瓜子小食。有他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看上去很是精緻。
眉娘十分殷勤,一會又親自送上了四盞茶,一色的青花釉裡紅牡丹纏枝紋蓋碗茶盞,趙引弓輕輕一嗅,竟然是一股極熟悉的想起――這是上好的龍井茶,茶盞中的嫩葉舒展着載沉載浮,正是龍井的明前茶。
“眉娘點得好茶。”趙引弓端起茶盞,啜了一口,讚歎道,“這龍井裡怎麼竟比別家的更有一番軟新?這葉面裡頭也絕無冬雪痕跡,不知有何妙法?”
眉娘笑道:“老爺這‘軟新’二字用得絕妙,恰好就和那‘硬新’二字作了對。茶樹經了一冬熬煎,難免皮硬麪枯,初綻新芽只把那陳味頂了出來,自然硬新。非若棄了那經了冬日的芽頭,專收那春日裡新萌的,纔是正宗。少則少矣,精則精矣,妙則妙矣。”
除了趙引弓之外,其他元老對茶水之類基本上是一竅不通。聽着趙引弓和這半老徐娘說着什麼“軟”“硬”得,一個個茫然不知,索然無味。
眉娘見場面有些冷,趕緊朝着船上的婢女使了一個眼色。不多片刻,屏風後面傳來裙裾擺動的細碎聲響,衆人覺得眼前彷彿一亮:眼前的女子十六七歲的摸樣,身材按照本時空的標準堪稱高挑――大約在1.6米上下。因爲天氣炎熱,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桃紅女衣,下襯月白羅裙,腦後鬆鬆地綰了一個倭墜髻,鵝蛋臉,丹鳳眼,鼻樑微塌,小嘴櫻脣,顯得珠圓玉潤,手中拿着一柄綠紗襯金滾邊的白葵扇,姍姍地走了出來。
女子的長相與眉娘彷彿,大約是母女的關係。她用脂粉勻過臉,描過眉,連頭上的飾物也經過精心的選換,所以顯得格外新鮮嬌豔,容光照人。趙引弓從蔡實口中知道,這少年女子便是杭州城裡頗爲出名的媚顏兒。
論身價當然還算不上第一流的,但是在西湖上的花船上,卻是榜眼探花一流的人物了。
“女兒,見過各位相公。”眉娘招呼道。
“媚顏兒見過諸位相公。”婦人已經把雙袖交疊在腰間,盈盈地行下禮去。
周洞天、許可等人對土著女子興趣不大,按照舊時空的審美趣味,她最多也就是中人之姿――更別說一雙在裙下時隱時現的小腳了。讓人一看就起雞皮疙瘩。
趙引弓笑道:“我們竟不要緊,你好生的伺候這位梅老爺。”
“梅老爺來到奴家的船上,奴家竟坐不知,還望老爺饒恕失迎怠慢之罪!”媚顏兒輕啓朱脣首先表示歉意。作爲訓練有素的姐兒,她說起話來總是又軟又慢,使人聽着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感覺。
“嗯,啊,哦,”梅林嗯嗯啊啊了十多秒,才憋出一句話來,“你坐吧。”
媚顏兒一笑:“謝老爺賞坐。”當即在梅林身旁側後坐下,已然取了果盤裡的松子,用手剝了,吹去衣,一顆顆的放在手絹上,用手託着送到梅林面前請他用。
別看梅林天天嚷着要欣賞名妓,玩“大明範兒”,這活色生香的大明名妓真正的坐到自己身邊,吹氣如麝,一股又一股的脂粉的香氣吹拂而來,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不知道該上怎麼個調調?是先來吟哦一首“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來顯一顯自己的“王八之氣”還是高歌一曲《甜蜜蜜》來表達自己的“文藝範兒”?再不然談談民主自由和人權,或者男女平等之類。憋了半天,一個字也沒憋出來。
媚顏兒見這梅老爺是膚色黝黑,體格魁梧,手腳也不像是讀書人那般柔軟,到似是廝殺的武夫一般。心中便已經厭了三分。再看這船上的其他幾位老爺,除了趙引弓之外,雖然穿着華麗,像個老爺,但是舉止卻顯得很不適應這衣服的摸樣。而且膚色黝黑,粗手大腳,完全不似一般的有錢老爺。倒像是鄉下的土財主。
但是這夥人的排場又不小,特別是船頭露臺上的幾個人,顯然是身懷武藝的護院。這使得她愈發感到這幾個人來路不正,心中起疑,言辭上便愈發的小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