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皇上這一開腔,英廉的頭就更大了。
因爲皇上說的是“宮裡鬧鬼”。宮裡是什麼地方兒,誰敢胡言亂語什麼“鬧鬼”呢?
宮裡有真龍天子鎮着,太廟裡有歷代先帝保佑着,各殿又有殿神守護着,況且宮裡各處將儒釋道各教的神祗,包括滿人傳統崇信的堂子全都供奉到了……哪兒還能出什麼鬼呢?
這樣的話兒,除了皇上在自己,其他人是誰都不敢說的。除非,是活膩歪了,外加想將自己一家子老小的性命都給搭進去!
更何況天子是金口玉牙,一言定人生死,所以不管是什麼時候兒,天子是一個字都不能說錯的。
況且他眼前這位皇上,是何等聖明睿智之人,獨斷朝綱這麼多年,什麼人能跟這位皇上耍心眼兒去?——可是偏就是這位皇上,忽然在他面前說起這麼一段話來。
以英廉宦海沉浮這些年的經驗,皇上既然已經說了這樣的話,只有兩個可能——要不就是真的老糊塗了,不知道自己說什麼呢,嘴上把門兒的沒了!
要麼……就是這位皇上,他就是故意的!
可是不管怎麼着,既然皇上已經這麼開了口了,那他也只有安安靜靜聽着,一個字兒都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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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乾隆十五年,內務府庫裡失了數件古玩玉器。內務府大臣們查這個案子,便也會同刑部一同斷案。就在這個案子裡,叫朕記住了余文儀這個人。”
“那一年啊,他跟朕如今的年歲差不多,六十多歲了。”
聽皇上提到的是內務府丟失東西的事兒,英廉心裡又習慣地提了一提;可是待得聽說是乾隆十五年的事兒,他這顆心又放下了。
——乾隆十五年,他還只是內三旗一個小小的佐領,只在宮外管着自己佐領中的事務,還沒到宮裡來辦差呢。
是在乾隆二十二年,慶妃母家奉旨入旗,忠勇公傅恆出於謹慎,親自選了他所在內府鑲黃旗下佐領安頓陸氏家口,將陸家託付給他……他這纔開始有機會嶄露頭角,步步高昇。
放下這顆心,他面上的神情終於能放鬆下來些了。
皇帝瞟了他一眼,繼續說書:“內務府大臣,從住在官庫附近開始查起。那處有工棚,住着些工役。內務府大臣們對工役們逐個審問,輪到一位名叫常明的人時,大臣們還沒提問兩句,忽然發現常明的神色有些不對。”
“你道怎地?只見常明那廝臉色慘白,目光呆滯,嘴角緊抽了幾下,忽然發出一種只有稚嫩童子才能發出的聲音說:‘玉器不是常明偷的,但人卻是他殺的,我就是那個被他殺死的人的冤魂!’”
皇帝這故事講的惟妙惟肖,這一段話講完,將英廉也是驚得目瞪口呆。
皇帝笑笑,向虛空裡擡擡手,安慰道,“別驚別驚,聽朕慢慢兒講啊。”
英廉舉袖按了按額角,忙道,“皇上講得實在太好了,叫奴才如臨其境。這麼多年前的事兒,奴才竟也彷彿就在眼前兒看着似的。”
皇帝嘿嘿一笑,“是紀曉嵐那廝寫的不多。那廝的筆墨工夫,你該是知道的。”
紀曉嵐自是皇上的一條筆桿子,雖說爲人經常爲皇上所叱罵,不過文筆靈動之處,的確是少有人及的。
“況且這是他老子紀容舒親身經歷的事,他筆墨轉述而來,就更是繪聲繪色。”
英廉倒是愣怔,“紀容舒?他並未任職內務府,如何會記述此事?”
皇帝哼了一聲,“還不是聽了常明那廝的話,內務府大臣們也是慌得沒了主意。沒審出什麼來,又怕朕追問,這便只得將此事移送刑部。彼時紀容舒身爲江蘇司郎中,這便與余文儀一同參與審理此案。”
“江蘇司郎中”,指的是刑部設在江南省的清吏司的長官,屬於刑部官員。故此紀曉嵐的父親纔會與余文儀一同會審此案。
英廉這才點頭。
皇帝接着講:“紀容舒與余文儀到任之後,立即對那個身是常明、魂不知名的人進行了審理。誰成想,那人繼續用稚嫩童子的聲調,竟然是講述出了一件恐怖離奇的兇殺案來!”
皇帝可當真是有當說書先生的本事,這麼陡然一驚一乍的,嚇得英廉又是一腦門子的汗!
瞧着英廉的神情,花甲之年的皇帝心中涌起小小的淘氣——英廉是不知道啊,他自己可是響噹噹的“狐祟”呢!
那些個寫筆記、話本子的人,不過只是敢自稱“狐說先生”,而他自己,纔是正正經經的狐祟!
皇帝想到這兒,心下忽地一顫。原本那些淘氣而開的小小花朵,驟然凋零而去,化作無邊無垠的荒蕪。
——這世間徒留狐祟,卻再也沒有了令狐九。
回想當年,他們兩個肩並着肩,又或者一起鑽進帳子裡藉着那幽光一起看那些說狐論鬼的故事……那樣的情景,再也回不來,回不來了……
到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拍着鎮紙,一驚一乍地嚇唬自己的臣子罷了。
他笑起來,笑聲有些蒼涼。
英廉嚇着了,趕緊輕聲呼喚,“皇上?主子……您……”
皇帝趕緊笑笑,掩飾住自己眼角涌起的酸澀,“沒啥,沒啥,是朕覺着好笑。自己先樂一會子。英廉啊,你別急,朕這就繼續給你講,啊~”
皇帝平復了下兒,繼續道:“那廝用童聲兒說道:‘我名叫二格,今年十四歲,家住在海淀,父親名叫李星望。’”
皇帝也是捏着嗓子學的,像個孤單單一個人玩耍的老小孩兒。
“去年的上元節(正月十五),我去街上觀花燈,路遇鄰居常明,他跟我一同玩樂。待得夜深人靜的時候相伴回家,在路上,常明突然開始調~戲於我,並對我動手動腳,我一邊抗拒,一邊叱罵他,並告訴他回到家要把他對我做的事情告訴我父親。”
“常明一聽,頓時目露兇光,竟然把我拖到一個僻靜的小巷子裡,用衣帶將我勒死!他害了我的性命之後,毀屍滅跡,將我給埋在了河岸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