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潛龍在淵(拾叄)

周先給宋虔之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菜粥, 不知他是從何處得來的肉乾,周先將肉乾撕成絲,用筷子按在奶白色的湯汁裡泡着。

軍醫來爲宋虔之換藥, 經過昨夜, 宋虔之始終有一些渾渾噩噩之感, 他想也許是沒有睡好。

“白古遊去巡營了, 這一戰傷亡慘重, 軍心不穩,祁州城原是宋、循二州貿易通商往來的陸路重鎮,僅憑車馬一項就能養活大半城民。種糧食土壤不算上乘, 產的糧在京城、靈州、孟州這些繁華富庶之地也不受歡迎,但緊鄰祁州的膠州、宋州、西北幾個州城常向祁州購糧, 原本各州各有所養, 除卻少數幾個完全不適宜產糧的貧瘠州縣由朝廷劃撥, 民間販賣糧食皆有嚴格管控,糧行鋪子都登記在冊, 背後都站着官。”周先頓了頓,眼底充溢着憤恨,“這些年全亂了套了,官府吃商人,商人吃農戶, 不打聽不知道, 稍一打聽, 民間怨聲載道, 不過短短數年, 前人治世積下的錢糧,年年窮兵黷武, 百姓不堪其累。”

碗底滾燙,宋虔之手指被燙得通紅,他混若不覺,低頭唏哩呼嚕地喝了小半碗粥,用筷子挑肉絲吃。

宋虔之細細咀嚼肉絲,眼神盯着不遠處的地面,螞蚱在乾枯稻草上瞎蹦躂。

“這天兒要下雨啊。”宋虔之往天上看了一眼。

周先順着宋虔之的眼,也看了一眼。

“可不。要下暴雨了。”

許瑞雲、呂臨相繼趕到宋虔之的營帳。

宋虔之封起剛寫好的信,落了火漆,周先接過收起。

“昨夜東明王府來了人,都綁着大內的銀腰帶。”

宋虔之眼皮一跳:“這麼快?”

“什麼這麼快?”呂臨一臉茫然,“你們在說什麼?”

“東明王府是什麼反應?”

“我派了呂臨的手下去盯,現在還不清楚。”許瑞雲沉吟片刻,朝宋虔之問,“你覺得是誰的人?”

“苻明韶整個棋局都破了,眼下怕是慌亂得顧不上這頭,皇后在慶典上當場被殺,他的身邊人出了問題,現在的苻明韶,誰也不會信。這事,倒像是我姨母的手筆。”

“太后能使得動大內的人?”

“你小瞧太后了,她在宮中比皇帝都早,要是在內宮,羽林衛聽命於苻明韶不錯,其他人呢,宮人們呢?太監、侍衛,都是人。這些人都近身伺候主子,防不勝防。”早年間宋虔之就行走於內宮,花了不少銀子打點宮裡人,陸觀被召回京城以前,他小小年紀能主理麟臺多年,苻明韶明顯對他有敵意和防備,卻也拿不住他的錯處,除了宋虔之的家傳,其餘都要歸功於謹慎。

“宮人們要錢做什麼?他們也沒地兒花。”呂臨是世家子弟,從來沒爲錢犯過愁。

“他們不花,他們總有家人。”周先道。

“有的也不全是爲了錢,不說這個,如果是我姨母,她應當是想效仿當年,把苻明韶拉下龍座。”

呂臨皺着眉:“她選了東明王?東明王的生母尚在,如果東明王登基,太后的位子,就要換別家來坐,周太后會這麼選?”

“東明王年紀小,我姨母見過他,也甚是喜歡,至於他的母親,等把這對兒母子接進京城,就好辦了。”

“你是說,周太后會賜死東明王的母妃?”

宋虔之:“恐怕是,從旁出選一名繼承人,母妃被賜死,是有先例可循的。東明王是他母妃教養長大,打小就沒有父親,他自己不會同意賜死他的母妃,而他的母妃,卻會願意爲他去死。”

“我去阻止。”周先按劍起身,被宋虔之按住手背,輕拍了兩下。

“東明王的母妃是個精明的女人,就算她願意爲兒子黃袍加身而犧牲,也絕不會在此處。她會確保京中的情形有利於小王爺,諸事大局未定,她絕不會甘願赴死。”

“那就放着不管嗎?”

宋虔之讓呂臨再派幾個人去盯,許瑞雲自告奮勇,也去了。本在給宋虔之研墨的柳平文放下墨石,自取過一張宣紙到旁邊桌案上鋪平練字。

“這封信,找你熟悉的車馬行,有辦法轉給陸觀嗎?”

周先眸中一動,接過信封,面色現出猶豫:“陸大人有難處,侯爺莫怪他。”

宋虔之臉色一直不好,透出失血的蒼白,帳中昏暗,唯一點燈光而已,他手指滑過光滑的信箋,眉峰隱忍地蹙着,嘆道:“怪他什麼?怪他事事爲我打算,陷在京城無法脫身麼?還是怪他爲全我母親保我出京的慈母之心,重傷自己,換取苻明韶的信任?”

更讓宋虔之難受的是,陸觀留在京城,正是他們這些活動在祁州的人所需要的。

周先道:“當年的六皇子能入太后法眼,皆是陸大人的謀算,最熟悉苻明韶的,就是陸大人,他一定有法子自保。”

“但願如此,苻明韶……”信箋被宋虔之一把攥緊,他牙根緊咬,嘴脣抿成一線,緩慢而悠長地出了一口氣,輕輕閉上了眼。

·

“僅憑你們幾個,又是口諭,我乃先帝欽封的東明王妃,諸位未免太不將榮宗皇帝放在眼中!”啪的一聲,東明王妃大袖一揮,將一名便衣太監手中的托盤打翻在地。

深褐色的小瓷瓶在地上滾了兩轉,另有一把匕首,三尺白綾。

東明王妃容色端麗,毫無一絲畏懼,端坐在花梨木大椅中,素色綾羅襯得她臉色瑩白如雪。

“這是太后的口諭……”太監話音未落,被東明王妃的眼神驚得不敢再多說。

“離京之前,我與太后也曾有數面之緣,我這副手鐲還是太后親自賜下的,如若真的是太后懿旨,除非你們能拿手諭來見我。”東明王妃垂下雙眸,端起茶來,呷了一口。

宮裡來的人面面相覷,終於有一侍衛頭領步出:“王妃息怒,不如王妃與小王爺一同進京,我等皆是下人,王妃身份尊貴,僅憑口諭是草率些。擔心想必王妃也是深明大義之人,若是小王爺做了大楚帝君,睿宗時就有先例,當時睿宗皇后尚在,膝下無子,便是從旁系抱了南淵王爲帝,南淵王登基之前,母妃齊氏自縊而亡,追封爲端肅瑞明夫人,死後哀榮無限。齊氏一族也盛極一時,整個家族權傾大楚三十餘年。”

東明王妃淡淡道:“這些我自然清楚,只是口諭無法令我信服,我母子必須一同進京,你們可以考慮考慮。”

大內這一行人僅有八人,秘密行事,在東明王的地盤,也不敢輕舉妄動。進來時就見到東明王府養有親兵,其中不乏身手傑出之輩,如果不滿足東明王妃的要求,恐怕也要壞太后的事。

“那請王妃今日便帶小王爺隨屬下等啓程進京,太后娘娘已等不及了。”

東明王妃道:“今日不便,明日一早,卯時出城。”

侍衛還要說什麼,硬生生忍住了。

東明王妃叫人給他們安排住處,人被帶走後,她失神地靠在椅背上。東明王妃已不年輕,勝在皮膚極白,不顯老態。

日光傾斜,光斑從地上悄然移動,東明王妃的臉也從光明沒入陰暗,她一隻手扶額,眉心沒有半點褶皺,修長的眉睫垂下,只餘下了一半眼睛,似閉不閉。

那一年,府裡下人來報,她的丈夫死在青樓裡,剛診出有孕的東明王妃以爲自己聽了個笑話。

她笑着問下人:“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那下人跪在地上,抖如篩糠地重複了一次。

正是寒冬將近的時候,初春在即,她本在剝一小碟兒花生,一時間她彷彿將花廳整間大屋,廳外屋檐下滴落的雪水,院中殘梅的清寒香氣,一人抱的水缸面上那一層毫釐薄冰微微碎開的細微聲響,俱皆納入腦中。

到今日她想起來,那一日也像是在昨天。

唯獨她夫君的臉,甚是模糊,彷彿與他同寢的一千多個日夜僅是黃粱一夢。

少年怯生生的嗓音傳來,東明王妃手裡的茶杯跌落在裙子上。

她的兒子撲到她身上,渾身發抖地叫了一聲:“母妃!”

東明王妃清醒過來,手掌輕輕覆蓋在兒子頸後,她掌中的皮肉是如此溫暖柔軟。

“莫怕,爲娘在,不會讓任何人傷着你。”

少年緊緊將頭埋在母親的懷中,良久,顫抖漸歇,少年望向他的母親,淚珠滾過光滑雪白的圓臉。

“兒子永遠不會離開母妃,母妃也永遠不要離開兒子。”

東明王妃脣角泛出笑,眼中漾開春風一般的暖意:“傻孩子,娘不會離開你。”

少年咬住脣,眼睫顫動不止。

東明王妃扳過他的臉,令他沒法去看地上散落的那些物件,她的臉倒映在兒子的眼中。

“娘永遠不離開你。”

少年抱住她的脖子,重重“嗯”了一聲。

溫熱的溼意流進東明王妃的衣領中,她沒有再出言安慰兒子,只是將少年人還不夠強壯的身軀緊緊抱着。

這是她的骨肉,這也是苻氏皇族的後代,高貴與卑賤兩種血液,同時流淌在她兒子小小的身體之中。

東明王妃閉上了眼,眉目間溢出無法驅散的疲憊。

·

立後大典上皇后暴斃,在大楚國史上聞所未聞,京城百姓對此事也顧不得議論,只因增稅詔令不僅下達給四州,現已向全國增收稅金。

四月二十二,京城徹底雪化,滿城柳綠,卻不見去年此時,青年才俊、名門閨秀競相郊外踏春的盛景。

街上十室九空,雖有嚴令禁止平民出京,皇城根下住得久了,往上數三代,總有朝中做官的遠房親戚。

兵部衙門短短半月之間,門檻都被磨平,白銀五千兩就能換取一紙出城手令。吃皇糧幹公差的官員,上到一品大員李曄元,下到沒品的錢糧小吏,都沒法出京,一旦經查,滿門抄斬。

總歸是掰着手指數日子,整個皇室都還留在宮中,慌不到官員頭上。

這日林舒又來,秦禹寧正在疾書,林舒便將兩個手交疊握着,在旁垂眸侍立,並不出聲。

秦禹寧寫完,入封,使喚人送出去。

林舒這才說明來意,他是來送戶部的本子給秦禹寧過目。

書辦得令,拿來抄送戶部的軍報。林舒收起來之後,看了秦禹寧一眼。

“老樑,你先出去。”

書辦退出。

林舒拖了椅子過來,坐在秦禹寧對面,壓低聲音問:“秦叔可有逐星的消息?”

秦禹寧銳利的眼光掃來。

林舒目光毫無閃避,只是屏住了呼吸。

秦禹寧移開眼。

林舒纔敢吸氣。

秦禹寧從筆架上取下另一枝尚未乾透的紫毫,虛起眼,手指拈去雜毛。年後開春本要給各衙門置換,今年也都顧不上。

“我勸你莫要再打聽這些,仔細叫人蔘上一本,年紀輕輕,喉中有熱血是好事,也要吞下去。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你也使不上勁。”

林舒看着秦禹寧落筆,起頭便是:“逐星親啓……”他眼睛一亮,緊緊抿住嘴,起身時椅子在地面拉出一聲巨響,林舒激動不已地朝秦禹寧抱拳:“多謝秦大人指點,晚輩定當爲國竭力,不負尚書大人所望。”

待林舒走了,秦禹寧手指拈起信紙,揉成一團,用火點了,紙灰散得一地都是,他腳下地面上,俱是寫廢的紙。李曄元抱病以後,六部諸事,皆歸入兵部統籌調度。

風平峽十日之間吃了三次敗仗,阿莫丹絨使團也已離京。

數日不曾歸家的秦禹寧,在傍晚離開兵部,長街之上,人丁稀少,舉目都是大門緊閉的商鋪,稍稍回暖的氣溫,與萬物凋敝的秋日竟相似得緊。秦禹寧戴了一頂氈帽,沒有坐轎,一人在街上徒步,七拐八拐,進了一條深巷,巷子盡頭,新刷了漆的黑門緊緊閉着。

秦禹寧摘下帽子,向着左右看,又望向牆上,未見異樣,深吸一口氣,往前走出半步。

腳底下影子匆匆掠過。

秦禹寧眼角微微一跳,猛地一拍腦門,重新戴上帽子:“我這記性,盧大人不是在花海巷麼?我這是走到哪兒來了,有人沒?”秦禹寧吼了兩嗓,罵罵咧咧調轉回頭,回到長街上,左顧右盼,指指點點,鑽進了另外一條窄巷。

55.妙女(捌)203.和光同塵(壹)224.離合(柒)15.樓江月(拾伍)103.劇變(柒)77.沐猴(拾叄)164.怒濤(貳)184.破局(肆)39.正興之難(捌)200.驚蟄(捌)122.潛龍在淵(陸)65.沐猴(壹)6.樓江月(陸)16.容州之困(壹)216.和光同塵(拾肆)30.容州之困(拾伍)210.和光同塵(捌)81.沐猴(拾柒)180.枯榮(拾)69.沐猴(伍)219.離合(貳)141.回京(拾壹)181.殘局(壹)83.正統(貳)154.夜遊宮(壹)68.沐猴(肆)70.沐猴(陸)44.正興之難(拾叄)10.樓江月(拾)67.沐猴(叄)168.怒濤(陸)206.和光同塵(肆)25.容州之困(拾)69.沐猴(伍)139.回京(玖)79.沐猴(拾伍)116.劇變(貳拾)25.容州之困(拾)106.劇變(拾)213.和光同塵(拾壹)163.怒濤(壹)143.回京(拾叄)50.妙女(叄)14.樓江月(拾肆)90.正統(玖)192.殘局(拾貳)72.沐猴(捌)165.怒濤(叄)33.正興之難(貳)90.正統(玖)87.正統(陸)171.枯榮(壹)136.回京(陸)47.正興之難(拾陸)138.回京(捌)48.妙女(壹)225.離合(捌)107.劇變(拾壹)78.沐猴(拾肆)115.劇變(拾玖)122.潛龍在淵(陸)148.波心蕩(肆)195.驚蟄(叄)62.妙女(拾伍)156.夜遊宮(叄)163.怒濤(壹)99.劇變(叄)114.劇變(拾捌)130.潛龍在淵(拾肆)68.沐猴(肆)82.正統(壹)144.回京(拾肆)83.正統(貳)15.樓江月(拾伍)198.驚蟄(陸)59.妙女(拾貳)182.破局(貳)154.夜遊宮(壹)50.妙女(叄)151.波心蕩(柒)75.沐猴(拾壹)129.潛龍在淵(拾叄)48.妙女(壹)60.妙女(拾叄)40.正興之難(玖)103.劇變(柒)194.驚蟄(貳)174.枯榮(肆)87.正統(陸)63.妙女(拾陸)2.樓江月(貳)173.枯榮(叄)162.波心蕩(拾)16.容州之困(壹)111.劇變(拾伍)220.離合(叄)66.沐猴(貳)138.回京(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