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樓江月(肆)

室內一片沉默,叩門聲輕響。

“進來。”宋虔之高聲,不去管陸觀。

細頸青釉瓶裝着酒,酒菜也已備好,鮮果個大豐實,一個丫鬟拎着食盒,想必裡頭是湯盅了。

“人還沒來?”宋虔之笑着問。

壯漢點頭哈腰:“孟娘才送走人,正在梳洗,兩位稍等。彈唱不是咱們樓裡的,先唱着?”

“也行。”宋虔之隨手從袖子裡摸了一枚碎銀丟在盤裡,那壯漢面上便是一喜,忙問宋虔之還有沒有吩咐。

壯漢與丫鬟退出去,琵琶調絃的聲音就從屏風後傳出。宋虔之拿了個橘子,剝開,新鮮橘皮扔到炭火上,隨着滋的一聲,橘子特有的清新香味充滿整個房間,他將半個剝好的橘子放在小碟子裡,親手倒出一小杯酒,也放在碟子上,推給陸觀。

陸觀擡眼看宋虔之。

宋虔之解開袍扣,露出修長白皙的脖子,捉起筷子,挑挑揀揀一番,夾菜邊吃邊喝酒,微微眯起眼,放下筷子後,手指隨着琵琶的接拍輕輕在桌面上敲。

“我犯的事不與你相干,你還是不必弄得太清楚的好。”

宋虔之閉着眼,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屋裡暖意燻人,索性陸觀將袍子敞開,邊吃菜邊喝酒,眼底那抹警惕仍未散去。

宋虔之也已睜開眼,坐正身,視線避無可避地落在對面的陸觀身上。

男人胸膛赤着,興許是熱的,皮膚被汗水浸得發亮,肌肉結實有力,骨骼雄奇,讓宋虔之想到伏在草叢裡伺機而動的猛虎。

費了好大勁,宋虔之移開眼,正不耐煩,門開,姑娘們來了。

兩位花娘各自坐到宋虔之和陸觀身邊。

宋虔之揚起嘴角:“不是說有好幾位,怎麼就你們兩人?哪個是孟娘?”

坐在宋虔之身邊的花娘嬌嗔一聲,起身去倒酒,輕輕笑道:“江月先生已經許久不曾來過了,小少爺莫要拿我們取笑。”

答話的就是孟娘了,宋虔之隨手將人攬到懷裡,孟娘就勢倒在他的臂彎中,一隻手要往宋虔之領中探,被他冷淡的眼風一掃,怯怯地收回了手,眼光閃爍不定。

宋虔之拿走她手上的酒瓶放在桌上,命另一名女子斟酒,他捏着孟孃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

女子姿容不算上佳,勝在膚色勝雪,五官纖細柔弱,是讓人我見猶憐的弱女子。

對面陸觀輕輕皺了一皺眉,身畔女子倒酒時往他身上靠,嚇得陸觀差點跳起來。

宋虔之看着好笑。

“今日叫你二人來,有話要問,如實答便是。”宋虔之在孟娘腰上扶了一把,令她坐直身子。

那手勁不至於讓她覺得疼,卻十分有力。孟娘與一同來的女子匆匆對視一眼,聽見宋虔之繼續說。

“這是公幹,好好答,就不必去秘書省了。”宋虔之嗓音已帶上鄭重,他起身,走過屏風,示意琵琶娘換到房間東角的牆邊去彈,從懷裡扯出一個錦囊,手指在裡頭掏來掏去,掏出兩個拇指甲蓋大小的棉球。

宋虔之說了句“得罪了”,用棉球塞上她們的耳朵,旋即回身坐到自己位置上。

待他坐下,琵琶聲再次響起,嘈嘈切切亂如珠玉。

“想不到二位還是官身。”孟娘強擠出一絲笑來。

“宋大人。”陸觀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宋虔之撇撇嘴,無所謂地將手一攤,道:“該你了,主審大人。”

宋虔之也想知道,苻明韶到底看上陸觀什麼,把他調回京城。

陸觀:“倒酒。”

孟娘一愣,忙躬身爲他斟酒,抿了抿脣說:“兩位大人,我們都是本分人,不知道大人們所爲何事。”

陸觀一連喝了三杯,越喝眼睛越亮,酒量像是不錯,嗓子微啞着問:“樓江月最近一個月是否來過這裡?”

“沒有吧……”陸觀身邊的花娘茫然道。

孟娘:“大人這話恕我們實在難答,章靜居一日裡來來往往衆人不計其數,江月先生是常常住在這裡,但那是進宮以前,如今身價大不相同,來日出宮也不會再到我們這裡來。”

“你怎麼知道他出宮以後不會再來?”

孟娘垂下頭,再擡起臉時眼角微微已有些紅。

旁邊的花娘搶話道:“江月先生兩日前命人來取走了存在咱們這兒的衣服行李,自然不會再來,害得孟娘傷心難過好久呢。”

“挽花。”孟娘叫了一聲。

陸觀皺眉問道:“兩日前?何人來取的?”兩日前樓江月已經死了,怎麼可能命人來取走他的東西。

“這我們怎麼知道,只說是江月先生的朋友,說是奉一位汪大人的命令。還能有哪位汪大人?不就是和江月先生一同進宮寫賀詞的那位麼,媽媽做的主,讓人收拾江月先生的東西給他,爲這個事還得了二十兩賞銀。”挽花快言快語,沒把孟孃的阻止當回事,大不咧咧地說了出來。

孟娘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聽說江月先生與琵琶園的一位姑娘好上了,如今先生得了機會到御前獻上賀詞,是以我猜他出宮後,不會再來。此乃人之常情,大人們還有什麼要問?”

“你先出去,孟娘留下。”宋虔之插了個嘴。

叫“挽花”的少女出去之後,陸觀雙手按在膝上,想了一會方纔問:“你可認識琵琶園一位名叫秦明雪的舞姬?”

孟娘剛要搖頭,動作霎時停住。

“想到什麼了?”陸觀問。

宋虔之這時坐起身來,拿了個葡萄吃,閒閒地說:“這位是宮裡的大人,你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孟娘爲難道:“我有一事想問……”

“今日我們來問的事,是與這位汪大人有關,他在宮裡犯了事,與樓江月本不相干,但畢竟二人同時奉旨進宮,有關無關,問了才知。”

孟娘仔細瞧了會宋虔之,想從他帶笑的眉眼裡看出點什麼,偏生是毫無縫隙可鑽的笑。

炭火燃盡了,酒也有點涼,勉強可以入喉。

孟娘忽然從一旁桌下取出一個杯子,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猛然擡頭飲盡。孟孃的眼光亮得好似攢着一簇火。

“江月先生打進京就住在章靜居,他做派豪爽,寫詞換的銀子比起他日常花用,杯水車薪而已。我也不知道他怎麼認識的秦明雪,琵琶園是專爲宮裡特供的歌舞姬,平素不與外人往來。秦明雪似乎是他的妹妹,他在章靜居的花用都是使着秦明雪的銀子,所以……所以又有人說,秦明雪是江月先生的入幕之賓。皇上御前的歌舞姬自是高人一等,但江月先生不是這樣的人,依我看,秦明雪該是江月先生的妹妹纔對。做妹妹的資助哥哥一些,也是應當。”孟娘說話時眼睛始終盯着擺放酒菜的小桌。

陸觀:“秦明雪是樓江月的妹妹,這事是你猜的,還是他親口告訴你了?”

“不只我這麼猜,不少人都這麼猜。”

“具體是什麼人?”

孟娘臉色已不大好看。

宋虔之右手提起酒瓶,往她的空杯裡注滿,笑道:“自然是坊間都如此傳了。江月先生在民間大有名氣,想必仰慕者衆。這位姐姐是有福氣的人,江月先生來時都住在你那裡吧?”

孟娘眼角又紅了起來。

“什麼福氣。”她憋在胸中那口氣舒了出來。

宋虔之一腳隨意曲着,右手肘按在膝頭,生得脣紅齒白,正是少年人最得意漂亮的模樣。

孟娘對這漂亮少年郎生出幾分親近。笑臉總比冷臉讓人受用。

“大人還有什麼要問?”

宋虔之看一眼陸觀,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陸觀只當沒看見。

“平日江月先生都與什麼人來往?可有朝中官員來章靜居找過他?”

孟娘仔細想了想,答:“有不少,都是爲了求他寫詞的。”

“你還記得大概有哪些人嗎?”

章靜居雖是爲平民所設,四品以下的官員常來這裡,往上走便是去城西那一片。

宋虔之說通了孟娘,想讓她說出那些官員的名姓,想不到孟娘還會寫字,就讓人拿來筆墨紙硯。

“我以爲你略識得幾個字,想不到字寫得這麼好。”宋虔之忍不住讚道。在章靜居這等地方,能有認字的女孩已足以讓人覺得驚訝。

“都是江月先生教的。”孟娘小聲說。

宋虔之將名單給陸觀。

“你那裡還有江月先生寫的詞嗎?”

孟娘眼神黯然地搖搖頭。

宋虔之心下就明瞭,安撫幾句,勸陸觀吃了幾杯酒,不用孟娘伺候,宋虔之給了她十兩銀子,讓她先出去。這下打發走彈琵琶的姑娘,宋虔之聲音格外的低。

“陸大人怎麼看?”

陸觀漠然道:“要找出兩日前到章靜居來取走樓江月行李的人。”

“這人怕不是汪大人府上的。”

陸觀:“是不是走訪過汪府就知道了。”

宋虔之喝了口酒,今晚陸陸續續喝了小半瓶,他的臉和脖子透着紅,眼角略微溼潤。

陸觀不經意間看了他一眼,登時覺得心火燒得更旺,慌忙將眼睛移開。

“汪府要是查不出什麼來,這條線就斷了,只剩下秦明雪了。年後再過不久就是上元節,林疏桐死了,不知道誰頂她的缺向皇上獻舞。這兩樁案子現在都捂得嚴嚴實實,外面還不知道,皇上到底想查個什麼結果,陸大人,你我是一條船上的,你防誰都行,唯獨不能防我。”宋虔之想往旁邊的靠枕上倚,不小心靠偏了,躺在了席上,好半天才爬起來。

屋裡靜得很,樓下的喧譁聲很響。

“我不知道皇上想查什麼,但你知道汪藻國不是真兇。”

宋虔之想起來,點了點頭:“你在宮裡問過我,是,他不是真兇。刑部說他是。”想到什麼,宋虔之不禁笑出了聲,“陸大人該不是真的爲了查明真相吧?”

“有何不可?”陸觀正色道,“汪藻國上有五十七歲的母親,下有十五歲的女兒剛定了人家尚未出閣,刑部不能這麼草菅人命,任憑什麼官,都不能草菅人命。”

宋虔之愣住了。

他年紀雖小,在秘書省四年間,殺過的官員卻不少,都是按照苻明韶的意思,盡職盡責做好一把利刀子。

樁樁件件說不上草菅人命,當中也有不少人法外開恩是可以不殺。此刻,陸觀的話有如當頭棒喝,令宋虔之酒醒了三分。

“陸兄,你知道皇上登基之前,在衢州求學,給自己起了個字,叫什麼?”

陸觀拿杯的手一顫,酒液滴到席上。

那一日春光正好,他與苻明韶都是入學才三年的學童,窗外嫩柳垂掛,隨風擺盪。

“陸觀,你看,我給自己起了個字。”

陸觀湊過去看,便覺得好笑。

“真不要臉,哪有人稱自己無過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苻明韶撇撇嘴,大聲嚷嚷:“我就是無過,我就要叫這個字。”

陸觀拿他沒辦法,只覺無奈。

“我也給你起一個吧?”苻明韶正在興頭上,想了半天,“你就叫舜欽吧,如何?”

“何意?”

苻明韶哈哈笑了起來:“沒什麼意思,好聽唄,你覺得好聽嗎?舜欽兄。”

孩童稚言還在耳邊,與宋虔之說話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們皇上的字卻叫無過,天下人都可以錯,唯獨他不會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陸大人,你的性命與這兩樁案子綁在一起,要是皇上有什麼聖意,你千萬不能瞞着我。”宋虔之邊說邊仔細地瞧陸觀,試圖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

陸觀仍是冷臉:“沒有。”

宋虔之看了他一會,覺得沒勁,沉默着飲酒吃菜,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將領釦繫好,回頭見到陸觀也已穿戴整齊。

今夜依然一無所獲,汪府那條線,宋虔之沒抱什麼希望。出門下樓時,宋虔之不提防差點被個醉醺醺的人撞飛,他身體一歪,被陸觀接在懷裡,宋虔之聞到一些藥酒味,是陸觀身上的。他本沒喝醉,與陸觀一番交談更加清醒起來,站穩腳憑藉樓梯扶手站直身。

“三弟?”撞他的人驚喜道。

宋虔之凝神看去,冷笑道:“大哥。”

陸觀聽出這句“大哥”當中透出的厭惡,對方卻熱絡地與宋虔之好一番交談,還在樓梯上,死活拉着宋虔之不撒手。

“我們還有要事,先走。”陸觀上前去扯開覆在宋虔之手背上那隻礙眼的手,推着宋虔之下樓。

章靜居外人來人往,街上行人比他們來時少了許多,冷風迎頭一吹,陸觀舒適地微微閉起眼。

“多謝。”

陸觀側過頭去,只見到宋虔之顯得落寞的背影,他大步走進人羣裡,就這麼孤零零一個人走了。

130.潛龍在淵(拾肆)164.怒濤(貳)64.妙女(拾柒)20.容州之困(伍)157.波心蕩(肆)107.劇變(拾壹)186.殘局(陸)225.離合(捌)82.正統(壹)32.正興之難(壹)207.和光同塵(伍)183.破局(叄)34.正興之難(叄)50.妙女(叄)159.波心蕩(陸)219.離合(貳)109.劇變(拾叄)129.潛龍在淵(拾叄)118.潛龍在淵(貳)223.離合(陸)87.正統(陸)24.容州之困(玖)90.正統(玖)125.潛龍在淵(玖)11.樓江月(拾壹)34.正興之難(叄)2.樓江月(貳)134.回京(肆)31.容州之困(拾陸)136.回京(陸)146.波心蕩(貳)59.妙女(拾貳)175.枯榮(伍)139.回京(玖)172.枯榮(貳)64.妙女(拾柒)135.回京(伍)226.終局(上)134.回京(肆)11.樓江月(拾壹)3.樓江月(叄)160.波心蕩(柒)41.正興之難(拾)103.劇變(柒)191.殘局(拾壹)39.正興之難(捌)54.妙女(柒)104.劇變(捌)113.劇變(拾柒)84.正統(叄)6.樓江月(陸)120.潛龍在淵(肆)150.波心蕩(陸)147.波心蕩(叄)96.正統(拾伍)220.離合(叄)165.怒濤(叄)9.樓江月(玖)88.正統(柒)200.驚蟄(捌)24.容州之困(玖)202.驚蟄(拾)192.殘局(拾貳)167.怒濤(伍)20.容州之困(伍)197.驚蟄(伍)159.波心蕩(陸)199.驚蟄(柒)90.正統(玖)180.枯榮(拾)85.正統(肆)195.驚蟄(叄)75.沐猴(拾壹)81.沐猴(拾柒)70.沐猴(陸)128.潛龍在淵(拾貳)219.離合(貳)1.樓江月(壹)184.破局(肆)47.正興之難(拾陸)177.枯榮(柒)189.殘局(玖)8.樓江月( 捌)12.樓江月(拾貳)180.枯榮(拾)103.劇變(柒)218.離合(壹)124.潛龍在淵(捌)193.驚蟄(壹)156.夜遊宮(叄)163.怒濤(壹)60.妙女(拾叄)15.樓江月(拾伍)148.波心蕩(肆)117.潛龍在淵(壹)33.正興之難(貳)107.劇變(拾壹)43.正興之難(拾貳)62.妙女(拾伍)10.樓江月(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