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顏府。
顏時登回來,在城外堤壩前後熬了七八日,身心疲憊,沐浴更衣之後,下人已準備好了豐盛的飯菜。
這時,齊師爺通傳進來。
今日雨停、城外水位開始下降,顏時登方纔回來,雖然沒有放鬆警惕,解散人手,但心中也以爲這一關已經過去,此時心情不錯,臉上還有着笑容:“老齊啊,要不要坐下吃些?”
齊師爺卻是顧不得回答這話,急聲說出正事:“大人,八百里加急消息,滁州決堤了!”
滁州在淮安上游,滁州決堤,意味着淮安要經受更嚴峻的考驗。
“什麼?”顏時登扔下筷子,騰地起身:“快,通知城外人手,準備防汛……”
他甚至等不及讓下人通傳此消息,直接帶着齊師爺出門,剛來到府門口,迎面過來一個神色驚惶的小吏,看到他們彷彿找到了主心骨,連忙道:“大人,大事不好,城外決堤了!”
似乎是覺得說得過於籠統,他喘着粗氣詳細道:“好大的水,堤壩多處同時開漏,根本加固不過來……然後堤壩就垮了,下游那片酒樓、魚塘嘩地一下就被沖毀,漂在水上……我過來時,水都進城了。”
‘完了!’
顏時登感覺腦袋彷彿一下子炸開,嗡嗡的,天旋地轉差點沒站穩,還是被齊師爺連忙扶住,晃了晃腦袋方纔回神,知道事已至此,還是要做些什麼,不能坐以待斃。
“安排人手賑災吧!”
顏時登沒心思再親臨一線,城外堤壩決堤,這些已然無用,對齊師爺擺擺手,讓他去安排賑災,轉身回府,定了定心境後,開始寫奏摺。
——不同於從前奏摺,多是誇功,這封奏摺乃是推過。
奏摺中,寫了自己與官民同吃同住,本已防汛有成,奈何上游決堤,被連帶牽累,此非人力所能阻擋;又言及自己會全力賑災,將影響降到最低。
寫到這裡,顏時登筆鋒一頓,說得再如何,決堤也是事實,還是淮安多年沒有決堤,今年卻決堤了,這是不能改變的。
‘事實不能改變,卻可以春秋筆法,降低我的責任,乃至拉別人下水,共同分擔罪過。城外沿江區域,建立酒樓、魚塘,大興土木,這是谷家得了好處……’
他如今想到此點,就是後悔,若是當初沿着前任思路,而不是圖省事,大概率這次也能扛過去。
“可惜太遲了!”
顏時登知道,當決堤的那一刻,就是將刀遞給了閹黨,若是自己全擔下這份責任,以如今朝局,哪怕是身爲閣老的族叔都保不住自己。
所以,這封奏摺就是自救,推卸責任,他還在思量,拉人下水。
顏時登想了一下,放下奏摺,又寫下一封信,準備遞送給京師族叔的那位閣老。
……
谷家。
谷同仁聽到決堤,城外酒樓、魚塘在一片汪洋中盡數損毀,人員損失更是不計其數,難受到幾乎吐血。
當初,將自家廠坊、船隊賣給方臨,拿到一大筆銀錢,陸續投入到了城外那片土地,興建酒樓、魚塘,近年來生意不錯,賺了不少,可如今也才勉強回本……如今一朝清空,這般巨大損失,可以說直接讓谷家十年奮鬥化作烏有。
“爹,你不是教育我們麼,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人還在就好,保重身體啊!”谷士嶼同樣心在滴血,可畢竟是年輕人,承受能力強,還在安慰着驟然聽聞消息、險些氣暈過去的老爹。
“是啊,這酒樓、魚塘生意不行,將來,大不了重幹老本行,去做廠坊、船隊生意。”谷士旻也是道。
“那是事後了。”
谷同仁忽然想到一事,吩咐道:“去信京師,讓咱家在朝堂的人盯着,萬萬不能遭受污衊,擔下這次淮安決堤的責任……”
“爹,你是說?”谷士嶼、谷士旻兄弟兩人想到什麼,眼睛都是瞪大。
……
範家。
範慶增眯起眼睛,和兩個兒子聽着管家彙報損失:“人員傷亡……預計損失……城中,損失最大的還是谷家……”
範家損失不小,不過想到谷家,立刻就心理平衡了,人啊,有對比才有快樂。
“不僅是谷家,那位顏知府恐怕也在煎熬,還有,那位方大人的廠坊也多有損失,將來,谷家說不得還會重回廠坊、船隊產業,和那位方大人鬥上……當然,那要等谷家過了眼下這一關,顏知府、谷家大概會相互推諉責任,推卸決堤之責……”範其光笑道。
“不管怎樣,這不關咱家的事,讓他們狗咬狗去吧,咱家在朝堂被閹狗盯上不好過,他們也該有些事情幹才好。”範其輝同樣是看熱鬧心態。
“行了。”
範慶增把玩着手中核桃,眯起眼睛道:“準備一下,趁着這次機會,再吞下些田產吧!”
對大家族來說,這般大災之年,實則也是大機遇,災後大量破產百姓,會方便他們進行土地兼併。
尤其是:從前那些年,淮安遭遇水澇都是下面縣城,這次可是府城遭了水患,必然會有許多百姓賣地,這府城的田地可是一塊大肥肉。
——不同於方臨,如範、谷、馬、邵、段五家,相當一部分財富都在土地上,這也是範家非要和方臨擠在淮安,不肯轉移別府的重要原因。
……
方家。
方臨也在聽黨志顯彙報損失:“廠坊招募過去加固堤壩的工人,十九人被洪水沖走失蹤,兩人受傷……宿舍這邊,地勢較高,又提前有準備,基本沒事……廠坊損失不小,三處廠坊……還有後續機器維護……”
——這場洪水來得猛,去得也快,畢竟,淮安已經雨停,只是上游決堤,帶來一時水量過大,纔會沖垮堤壩,然後淤塞河道,漫延出來,汪洋一片。如今有了時間消化,那些水會自己尋找出路,開始從地勢相對較高的城中退去。
“這些招募堤壩的人,朝廷補償恐怕一時半會難以發下,咱們這邊先發一筆撫卹吧,至於廠坊其它,損失不過一些銀錢,人沒事就好。”方臨嘆息一聲,如是道。
“大人仁義。”黨志顯拍了句馬屁,又是道:“咱們廠坊工人,吃住大多食堂,相比城中百姓,儲糧相對較少,如今城中這個形勢,糧價恐怕能漲到天價……”
“我已安排船隊在海外採買糧食回來,廠坊工人可以限量平價購買,也算是作爲一項福利吧!”
方臨想了下,又是道:“另對工人們說,我有意招募人手去往海外,若是肯去海外的,無論大人小孩,每人可認領三頃土地……耕種三年後,即可獲得……這個全憑自願,也是作爲一項福利。”
其實,他盯上的不是這些廠坊工人,而是災民,今夏又是大災年,府城遭災,下面縣城亦是難以倖免,等下面縣城難民涌入後,就會發現,今年會比往年遭災更難活不下去,若是不想造反,只有去海外一條路。
不過此事,還要去尋顏知府,獲得官方支持。
等黨志顯走後,方臨讓護院保持警惕,看守家中,自己帶着幾人,去往府衙。
外面街道,說是洪水退去,許多地方仍有積水沒過膝蓋,並可見各種雜物、垃圾,還能聽到不知哪裡傳來的哭聲,並有不少亂象,官府衙役們勉強維持着城中秩序。
入目所及,滿目瘡痍。
……
府衙。
顏時登見到方臨,勉強露出笑容:“方大人來了?來人,上茶。”
他此時的心情,自然好不了,城外決堤,這是將刀子遞給了閹黨,雖說自身寫了奏摺推過,但未必有用,在自身項上人頭、烏紗帽都可能不保的情況下,心情自然好不了,甚至對救災都沒有太多積極性。
方臨看到顏時登神色,就將他的心理猜了個七七八八,開口便下了一劑猛藥:“我知顏大人憂慮,此行正爲救大人而來。”
“哦?”顏時登豁然擡頭看向方臨,不過,意識到自身失態,這才斂了神色,請方臨坐下,正襟危坐,靜待其言。
方臨在對面坐下,開口卻是爲顏時登抱起了不平:“淮安連日陰雨,大人所作所爲有目共睹,本來已然守住堤壩,奈何上游決堤,城中更有小人作祟,才遭了無妄之災,此非大人之過也。”
“另,據方某所知,今年乃是相較前幾年的大災年,江淮之地爆發洪澇之府比比皆是,以大人之才,必能在救災中有所建樹,在江淮之地州府出類拔萃。”
這話,傳達了兩點重要信息。
一、淮安決堤,乃是小人作祟,言下之意,是讓顏時登找人背鍋;二、今年乃是大災年,江淮之地多府爆發洪澇,這種大家都不好過情況下,你完全沒必要自暴自棄,因爲你爛,別府可能更爛,你不需要多好,只需要做的比同地區別的知府好,就能矮子裡拔高個兒,凸顯自身之功,掩飾自身之過。
說實話,有些話方臨說着是有些昧良心的,淮安決堤,真的不是顏時登之過?城外沿江那片區域開發,他真不知道是顏時登急功近利一手推動的?
自然知道!可有些事情,不能只看對錯,還要看形勢,比如如今,真要追究顏時登責任,讓對方失去希望、擺爛、怠倦救災,那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顏時登是聰明人,自然聽出來了方臨傳達的信息,頓感撥雲見霧,思路一下子清晰起來:‘是啊,淮安決堤,別的州府同樣遭災,我是將刀子遞給了閹黨,同時因爲族叔是閣老,更受到關注,可能被拿出來開刀……’
‘但,我若是過錯推出去,同時,做好救災,做的比別府更好,營造出事出有因、非人力可挽回的假象,族叔在朝堂就有的扯皮了,從而轉危爲安。’
不過,他高興之後,很快又是冷靜下來。
一方面找人背鍋,一方面做好救災,這個方略很正確,可如何落到實處?沒有具體實策,那就是有道理的廢話。
所以,還要知道,具體如何做,比如:找人背鍋,把鍋給誰?救災,要想做到出類拔萃,所需大量錢糧,從何而來?
WWW⊕ттkan⊕¢O “依方大人之見,這次淮安決堤,誰之過也?”顏時登想了下,試探道。
“我聽聞,谷家在沿江區域大興土木,修建酒樓、魚塘,破壞水利設施,影響泄洪……又聽聞,前些時日,範家在抗洪防汛中,態度消極,說不得在堤壩上做了什麼手腳……顏大人,這不僅是天災,更是人禍啊!”
“嘶!”
顏時登聽聞倒吸了口涼氣,聽到方臨將矛頭對準了谷家、範家,瞬間就知道,這是準備借他之手,剷除谷家、範家敵人,一統淮安。
不過,這也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本來他想將鍋扣到谷家頭上,多個範家,說對方防汛消極,暗暗在堤壩上做手腳,強行牽扯進去,多一個背鍋的自然更好。
可也有更多擔心,這般將範家牽扯進去,沒有具體證據,固然可能給對方造成一些麻煩,但就怕打蛇不死,將來反受其害啊!
要知道,憑此藉口,未必能將範家打死,就算打死了,淮安範家範慶增這一支,也只是範家分支,範家還有主脈吶!
顏時登如此想,便如此問了。
方臨聽聞笑了笑,他敢如此做,自然是有原因的,前些時日董祖誥來信,提及在朝堂上,範家已然被盯上,淮安範家這一支脈的香露秘方,也是遭到魏忠賢覬覦,如此一塊肥肉,只要給魏忠賢一個由頭,對方就會下手。
甚至,魏忠賢還通過錦衣衛渠道試探,想要肥皂秘方,方臨給了,魏忠賢見方臨如此識趣,投桃報李,給了不小一筆的買配方費用,並承諾只做京師一帶的生意,江淮之地市場仍會讓給方臨。
魏忠賢如此貪婪,這也是方臨的信心之一。
‘除了魏忠賢的貪婪,最爲關鍵的一點,還是故去的洪泰帝,早年書信,我就有暗示範家等晉商賣國通敵,溝通遼東韃子……聯想到上次離京前的談話,以及如今局勢,想來洪泰帝早就收集好了證據,只是引而不發,只等新君即位!’
換句話說,這是洪泰帝最後留給新君的禮物,一個新手大禮包,打開之後,可獲得一份政績、一份威望、一筆不菲之財富,就如乾隆給嘉慶留下的和珅!
方臨暗示一二,並笑道:“如範家種種,已然是冢中枯骨,再加上顏大人背後力量,何愁將範家不能連根拔起?”
顏時登聽到這些,這纔有了信心,咬了咬牙,做出決斷:“方大人此言有理,就依方大人之言。”
這是很簡單事情,將更肥的範家送給閹黨,換取自身脫身之機,既然可以‘死道友不死貧道’,自然還是讓範家去死好了。
方臨聞言微微一笑,知道此事成了。
“雖然此次決堤,乃是谷家、範家作祟,但本官卻不得收拾這爛攤子,接過救災之責,只是這救災錢糧……”顏知府不愧是政客,剛纔選好背鍋人選,如今就臉不紅、心不跳蓋棺定論了。
“此事簡單。”
方臨看向顏時登:“顏大人,既然做了,那就不妨做到底,谷家也不必再等着朝廷裁決了,即刻動手,查抄出來的錢糧,正好用於救災。”
“好!”
顏時登知道自己找谷家背鍋,已經是得罪了,那就不妨得罪到死,一條道走到黑,做下決斷:“即日便查抄谷家,明正典型,也讓百姓情緒有所宣泄……”
他對將一件事利益最大化,還是有所心得的,這是要將谷家物盡其用,用谷家的財救災,還要用谷家的名讓百姓發泄一番。
“這些之外,我再送顏大人一份禮物,災民聚集過多,恐怕會惹出亂子,我可用船隻擇選部分,運往海外……”
方臨與顏時登一番密談,決定了淮安局勢,並作爲導火索,爲不久之後,朝堂的驚天動盪拉開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