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寮寒渡。
此時大雪暫歇。
南湘仰頭站在月寮門前, 伸手拉緊了斗篷。
聖音的冬天降溫降得非常劇烈,入冬沒有多久便下了第一場雪。雪初歇,積雪已被剷除, 一路行來, 獨獨這裡路不清掃盡是積雪。
想也知道, 因爲少有人來, 下人難免疏忽。
跟來的小廝惶惶恐恐注意到南湘落在積雪之上的眼神, 立刻着手清掃。
南湘其實並未上心,此屋不掃與她何干,她只環抱着胸, 冷得微微發抖。待想起自己意圖,又放下手來, 裹緊了斗篷, 上前親自叩門。
她平素的居所被地龍烤得暖暖倒還不覺得, 在這個地方站着,寒風凜冽, 愈發的寒冷。她心裡因爲不知前景所以隱約有些忐忑。好像又回到初春第一次叩響縈枝大門時那般的緊張。不知這個素未謀面也不過一瞥而過的雨霖鈴是怎般的個性,與她的前途到底有什麼關係。
南湘輕叩,只聽咚咚兩聲,卻不聞迴應。
不在?
又再屈指再敲,咚咚咚。
出師不利呀。南湘呼了口氣, 微有遺憾的轉過身去準備離開。
只是, 傳說中這個雨霖鈴是幾乎不曾外出, 也不與他人結交, 怎麼可能不在呢?她皺起眉來。
——“王女若要見到小雨子, 要有十足的耐心,和毅力啊。”謝若蓮戲謔卻也算是苦口婆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南湘不由停步, 緩緩轉回身來,注視着這個書寫着月寮寒渡四字的樸素匾牌。
她突然想起昨日她與謝若蓮的對話,那一席話足以讓她定下心來,鍥而不捨再次叩門,在門口靜靜等待。
*** *** ***
昨日下朝,她便直奔謝若蓮棲居的謝園。
目的明確,直接犀利,半點圈也不繞。
南湘在軟榻上坐下,謝若蓮親手做茶,端了上來。
取了一杯握在手裡,讓熱氣噴涌在面上,南湘深嗅了一口茶香,清香滲入肺腑,啜飲一口,笑着開口:
“三個北方。聖音之北是北國。今城之北,是皇城。而王府之北,是雨霖鈴的月寮寒渡。”
謝若蓮整個眉目都氤氳在熱茶散發的霧氣中,看不清神情。
南湘見他不接話,徑直繼續道,“你的北方,可在其中?”
房間一時靜寂。
侍者們都被摒退,室內草木氣息木樨香氣,與茶香滿滿至溢出。她與謝若蓮上回未盡的棋局,也依舊靜置在一旁,未曾改變。
“清涼殿,北國,雨霖鈴?”謝若蓮終於開口,話語長且拖沓,帶着明晃晃的笑意,倒讓南湘覺得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好笑的將他取悅成這樣。
“呵——”
他氣息悠長,帶着笑意。
南湘捧着茶杯暖手。她是知道謝若蓮性子,所以也不催促,靜等回答。
他抱着手爐蜷在熊皮墊子裡,整個人懶散得甚至懶得睜眼,“王女這麼晚來找我就想說這三個莫名其妙的東西?”
“莫名,其妙?”
謝若蓮如此不給面子,南湘揚眉,重複了一遍。
“好吧,就算答案莫名其妙,也是由你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起始的,忘了麼?”南湘不知爲何,笑了笑,方纔語帶挑釁的問道。
謝若蓮支起眼皮,南湘刻意一字一頓,重複了一遍,“出、路、在、北、方。”
是你說的吧。南湘挑眉看向他。
恩恩。謝若蓮倦倦懶懶,甚至懶得點頭。
“我承認我只有這樣的智慧,只能想到這三個答案。你有何指教?”
南湘氣他一副憊懶不上心的模樣。卻也知道與他生氣,更像是一拳打到棉花上,空落落的全無着力的地方。
“您還需我多嘴解釋?”謝若蓮愈發抱緊暖爐,“殿下心中定早有了計較。”
南湘與他心中頗有虧欠。藉助他的智慧,以他爲智囊倚仗,卻又隱瞞意圖,言語間真假混雜,從來不曾真實坦白過。
如謝若蓮這般聰慧之人,定早發現她言語閃爍,隱藏真意。
卻一直忍,忍到今天方纔報復般笑看她狼狽模樣。
南湘抿緊起脣,謝若蓮閉目不言。
半晌,方纔聽見南湘微低啞下來的聲音,“你是責怪我對你不坦白?”
聲音入耳,謝若蓮仍舊半睜半閉,彷彿昏睡欲眠,聲音隨意平靜。
“不敢。”
南湘坐直身軀,居然微笑,“你把怒氣積攢了許久,這次算是報復?”
“不敢。”
即便是這樣的話語,可語氣裡瞅不見多少害怕惶恐。
南湘最後緩緩出聲,“那你這般扭捏作態,算不算恃寵而驕?”
…………
…………
一時凝滯。這樣的回答也出乎謝若蓮意料之外。
他慢慢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對面端木王女坐直身軀,素淨鎮定的面容之上,不辨喜怒。
這算是,第一句重話,對於他兩而言。
一直以來,縱使笑鬧,南湘也大多容忍,知道謝若蓮性格不能以常理度量之,彼此交往也算得上相處愉快。像今天這句話,已算是這段時日以來說過的最重的話語。
謝若蓮靜了靜。
清秀狹長的眼眸裡迅速掠過了一絲,細微到,難以被任何人發現的詫異之情。
連續兩日,就與縈枝、謝若蓮連起衝突,與平素清淡好說話的她似乎換了一個人一般。
可都並非話趕話,未經頭腦衝動所說出的話語。她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今日面對這清秀少年也是。
她甚至可以坦然對自己承認,這個少年對她來說,似乎有種非同尋常的異樣好感逐日萌生,平日也不免縱容,只是——
謝若蓮微張口,啓脣,吐露話語,“我逾越了,請王女責罰。”
南湘靜靜垂眸。
只是。
*** *** ***
鍥而不捨,金石可鏤。
南湘站在門口,空對着一扇禁閉的大門。
關門閉戶,明明是她的地盤,偏偏還有她這個主人都尋不到門路進去的地方。
南湘不露沮喪之意,續續斷斷的敲門。
卻仍舊不聞些許響動,更別說應門的聲音了,那純屬臆想過分期待。
杏此時站上前來,低低道,“門後已然上閂,王女可要讓人將門撞開。”
南湘頓了頓。牙一咬,發了狠心,“讓人在這敲門,敲一個時辰,一個下午,敲一天,我就不信他不開門。如果——”南湘眼神亦同言語一般擲地有聲,“如果這都不行,那便撞開,管他那麼多。”
話語落地有聲,面無笑意。
衆人惶惶。
她心知自己確有改變,只是這改變不知好壞,也不知是否徹底。爲求平安,百法齊出,她再不是當初那隻知琴歌,無需憂勞的少年。
若能變得直接了當,下定決心,能展露崢嶸,做個大女子,應該也不是件壞事。
南湘靜靜嘆了口氣,頭也不回的走了。杏尾隨在後。
只有被留下的小廝則苦苦叩着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