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們就遇見你啦!”潘明遠講到這一部分的時候臉上帶着自己都沒發現的甜蜜,“是你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下定決心動用一切關係去爭取新生活。”
“太婆見你第一面就喜歡你。”潘明遠輕輕碰了一下週小安的頭髮,“她說‘我們十六就應該找安安這樣美好的女孩子做媳婦’。”
“太婆大部分時候都是糊塗的,經常不認識我,可是她卻能一直認識你,安安,你跟我們家有緣。如果換一個環境,我死都不會放棄你……”
可是現在,他不能拖着她一起死。
太婆說“安安這麼好的女孩子才配得上我們家優秀的十六”,可是她不知道,在這個年代,他們家十六所有的優秀都被否定了。
他的學識風度,他良好的出身教養,甚至他的財富和才華,都成了他被歧視被踐踏的理由。
所以潘明遠必須逼着自己放棄周小安,她越美好,就越需要一份與之相配的生活,可是他現在連最基本的穩定都給不了她,他已經沒資格再談愛她了……
“我考鋼廠幹事,是你請樊老師幫忙的吧?”周小安不想再談這個讓人傷感的話題了。
“當時礦上的謝科長帶着我去找樊老師幫忙,被他特別乾脆地拒絕了,可是後來你帶我見了一次太婆,他就馬上全力幫我了,我還以爲是因爲我特別討人喜歡呢!”
潘明遠忍不住笑出聲,跟這個女孩子在一起,任何時候她都能用自己的坦率和樂觀給你驚喜,讓你覺得生活處處陽光明媚,即使只是看着她,什麼都不做,心情就會飛揚起來。
“我們安安就是討人喜歡吶!你以爲太婆是見誰都會隨便喜歡的人嗎?她可是大家閨秀,眼光高着呢!”
周小安想想覺得很對,認真點頭,狡黠地笑,“你還送了傢俱給我!那套黑漆傢俱肯定是你送的!”
樊老師自己住的時候屋子裡竟然只有一張牀和一個小課桌、一把椅子,他又是那麼不會打理家的人,根本不會想到她家裡缺什麼傢俱,更不要說主動送了。
“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兒!”潘明遠也衝她眨眼睛,“太婆說‘安安沒有鏡子照,難過得吃不下飯’,我總不能讓你再瘦下去呀!”說完忍不住又笑了。
他們之間只相處了這短短几個月,他卻覺得跟她熟悉親密得像一家人了,想起所有相處的細節,每一個都能讓他笑出來。
周小安一直覺得女孩子愛美才是正常的,多臭美都天經地義,可還是不想讓潘明遠一直笑話她,趕緊轉移話題,“我要怎麼跟樊老師說,他纔會相信你真的安全了?”
萬一樊老師清醒了,她一定要讓他馬上知道潘明遠已經安全的消息。
他和他的家人守護了潘明遠祖孫一輩子,不能在最後還讓他帶着遺憾離去。
“sicherheit。”潘明遠說了一個發音很陌生的外語單詞,不是英語。
“是德語,安全的意思。”潘明遠反覆唸了兩遍,周小安馬上就能跟着他準確地發音了。
“聰明的女孩兒!”潘明遠又忍不住誇獎她,“解放前,潘家倒了的時候,我母親報了仇,打算送我去德國學機械製造,她和樊老師在奧地利和瑞士中選擇一個定居。這兩個國家都是德語區,我和樊老師跟母親學了很久的德語。”
周小安驚訝極了,她是見過潘明遠母親的照片的,非常時尚漂亮的一位女士,潘明遠的鳳眼和高挑的身材都是遺傳自她,可是樊老師……
“樊老師在我母親去世之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不能說他長得有多好,外貌上還是配得上她的。學識和能力也並不差,說句公道話,他們確實很相配。”
“安安,你相信一夜白頭嗎?我沒見過,可是我母親去世以後,我親眼見到樊老師一夜之間老了幾十歲,從身體到精神,一下老去……”
“我母親去世半年以後,他的肺部就長了瘤子。我能感覺到,肯定跟我母親的去世有關。從我母親走後,他就完全放棄自己了,他活着就是爲了照顧我和太婆……”
潘明遠的臉上顯現出懊悔的神色,“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覺得他配不上我母親,無論他做什麼我都能挑出毛病……”
“可是當我喜歡上你,真正懂得了愛情的卑微和難以控制,才試着去理解他,接納他。才真正明白,不是你知道自己配不上對方就能不去愛她的。
誰都沒資格剝奪一個人爲了愛而努力的權利,更沒資格去嘲笑歧視他……”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從小到大,他一直在做着我父親的角色。
小時候他對我愛護有加,我長大以後他放棄前途和名譽對我們母子捨身相護,明裡暗裡時時刻刻守護着我,從來沒有因爲我的態度有一絲怨懟……”
“安安,如果能重來一次,我真的希望他能是我真正的父親……”
周小安坐在潘老師的牀邊,拉着他乾枯冰冷的手,輕聲給他敘述着潘明遠對他的理解,懊悔,感恩和期盼。
講潘明遠說起他時灑下的淚水和微笑,說潘明遠對他這麼多年來的父子之情。
“老師,他理解您了,也接納您了,您不止有我這個女兒,您還有兒子呀,您醒過來看看我們好不好……”
除了點滴管裡無聲滴下的藥水,樊老師的呼吸都微弱得看不見了,他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也許在愛人慘死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放棄了一切生的希望,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了……
隔壁牀的家屬忽然傳來驚天動地的哭嚎,在這個病房裡,幾乎每天都要在這樣的哭聲中送走一個病人……
半個小時以後,隔壁牀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已經完全找不到曾經有一個生命在上面消逝的痕跡了。
護士收拾完隔壁的牀鋪過來看看樊老師的點滴,走的時候跟同伴小聲嘀咕,“真沒見過這麼能熬的,這都好幾天了,按他的情況早該嚥氣了……”
“可能是有什麼心願沒了吧!放不下,不肯走……”
周小安用力攥住樊老師冰冷的手,淚水大滴大滴地滴在上面,“老師,您放心,你沒完成的心願,我會幫您做好!”
周小安不顧虛弱的身體堅持去上班了。她要送潘明遠走,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去準備。
她想趴在樊老師耳邊告訴他,您放心,您的十六安全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