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郭三生把凳子扶好,重新踩了上去,把掛歪的錦旗扶好,“姐夫,你看這樣行嗎?”

沉默了好幾秒,郭三生又重複了一次。依舊沒人回答。

他扭頭去看,卻發現馬主任提着一個籃子,一直看着掌心的棋子,他拍了拍牆面,“姐夫,你傻站在那兒幹什麼?快幫我看看有沒有歪啊?”

馬主任立刻回神,把籃子放到辦公桌旁,然後看錦旗。

他左看右看,又往後退了幾步,挪了挪手,“往左一點,可以了,就這樣!”

郭三生拿了根鉛筆,作好記號之後,拿起錘子開始敲釘子。等把錦旗掛好之後,他跳下來看,“不錯啊,姐夫!”

他扭頭尋找姐夫,卻發現他已經坐回了辦公桌,手心裡一直躺着一顆棋子。

郭三生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嘴裡嘟噥着,“一顆棋子而已,有啥好看的?”

他扶着桌子,突然感覺腳下有東西,低頭一看發現居然是一籃子雞蛋,他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指着下面的籃子問,“姐夫,哪來的呀?”

馬主任揉了揉臉,沒說話。

郭三生轉了轉眼珠子,擡頭看了眼錦旗,恍然大悟起來,“哦,原來她不僅送了錦旗,還送了雞蛋啊。這老太太真是好人。”

馬主任涼涼地看了他一眼,郭三生被他這一眼看得有點發毛,他緊張地直嚥唾沫,“咋,咋啦?”

馬主任揉了揉臉,他自己都是人家的棋子,他能指望這個傻小子這麼快就能反應過來嗎?好人?呵呵,真是沒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郭三生把雞蛋提到桌子上,感受到這沉甸甸的重量,他笑得合不攏嘴,拿起一顆雞蛋在鼻子下聞了聞,還是新鮮的,他湊到馬主任面前,“姐夫,我就沒見過比她更好的人了。以前你拼死拼活去辦案,案子判了一個又一個,等結案了,那些犯人家屬撐死了送你一斤白菜或者一把蔥,像這樣送一籃子雞蛋的,還真是少見。”

馬主任實在看不慣他的蠢樣兒,他託着下巴瞪對方,“你是不是傻啊?”

郭三生有些糊塗了,“咋了?我咋傻了?”

馬主任看着他問,“那你說這個案子,誰最得利啊?”

郭三生扁着嘴,想了半天,“應該是鄧興明吧。他洗清了冤屈呀。說起來這人也真夠倒黴的,半夜夢遊居然被當成了強姦犯,要不是姐夫明察秋毫,他這次估計慘了。”

馬主任擡了擡手,“你別再給我戴高帽了,我聽着臉紅。”而後自嘲一笑,“有那樣精明的老太太,鄧興明別說只是冤枉的,就算這事真的是他乾的,估計人家也能替他洗清。”

他重重嘆了口氣,“我真是越想越滲人。”

如果只是下棋,他好歹知道坐在自己對面的人是競爭對手,可放到生活中,四周皆是人,對手是誰,你根本就不知道。等案子結束,他才能從結果中尋到一點蛛絲馬跡,真是太失敗了。

郭三生越聽越糊塗,“姐夫,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可人家老太太不僅送錦旗還送了雞蛋,你這樣污衊人家,我聽了都替人家報不平。”

看着小舅子居然把心拐到別人家去了,馬主任都要氣樂了,“你知道啥呀?你就替人家報不平?一張錦旗和一籃子雞蛋就把你給收買了。你還能更出息點麼?”

郭三生把雞蛋放回籃子裡,委屈地撅嘴,“我給你當民兵隊長,不能貪不能賭不能貪杯誤事不能跟姑娘走得太近,我就跟和尚沒什麼兩樣了,你還想咋地呀?我跟你說,你再這麼欺負我,我就告訴我姐去!讓她今天炒雞蛋不給你吃,你就在旁邊幹看着。”

馬主任指着他的鼻子,氣得臉都綠了,“你就會拿你姐來壓我。咱們都是大老爺們,你向女人告狀,你丟不丟人?”

郭三生被嘲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朝他擠擠眼,“看吧,你還是怕我姐!”

馬主任被他笑話,有些不自在,忙咳了一聲,轉移話題,“我是說那個老太太不簡單,她不是你想得那樣。她心思深着呢。我只是教你看人,哪有欺負你?”

郭三生成功被他帶歪,面上有些好奇,“她心思怎麼深了?”

馬主任反問他,“你就沒想過是誰寫的舉報信,還有那個日記本是哪裡來的?”

郭三生低頭想了一會兒,依舊猜不透,老實地搖了搖頭。

馬主任抿了抿嘴,直接了當地告訴他,“我跟你說,是那個老太太!”

郭三生眼睛瞪得大大的,反應過來之後就是狂搖頭,“怎麼可能!姐夫,我發現自打你當上了革委會主任,你現在越來越能扯了!”

馬主任拿着棋子敲擊桌面,“我扯?這事如果從前到後推可能不容易,但是你從後往前推就能看出來,得利的人只有鄧興明和那老太太。那鄧興明你也看出來了,是個本份人。腦子也不怎麼聰明。”

郭三生有些不敢相信,“那老太太寫信舉報自己?她就不怕你真的把她給關起來了?”

馬主任有些自嘲,“所以說啊!她之前當着我的面把話說得那麼好聽,說我是好人,相信我。我一激動之下,居然把證明信給撕了。案子還沒審,我就幫人家做證明了。你想想,她爲什麼不等案子結束再讓我給她作證明呢?因爲她一早就知道那兩人死了。真是好算計!環環相扣,把我的心思都琢磨透了。”

郭三生弄了半天都沒弄明白,他掰着指頭理了理前後順序,突然問,“就算檢舉信和日記本都是老太太寄過來的,那她哪來的日記本?她一個老太太可進不了軍營。”

馬主任早就想通了,“我估計那日記本是杜蘭秋去找薛志軍的時候,不小心被她看到了,一時激憤,她把人給殺了。那老太太估計一早就知道杜大梅的身份,她肯定也知道杜大梅去找薛志軍算賬的事兒,杜大梅一直沒回來,她估計去找人的時候,無意中撿到了那本日記本。爲了給兒子洗清冤屈,她就寄給我了。然後我就成爲了她的馬前卒。”

郭三生一拍巴掌,佩服得豎起大拇指,“姐夫你分析得太對了,全通了,也理順了。”他撓了撓頭,“那照你這麼說,這老太太還真挺厲害哈。”

馬主任斜睨了他一眼,“不厲害能當上廠長嗎?心眼多得跟那篩子似的。怪不得蔣老爺子說她下棋新奇,誰能想到她會寫信舉報自己呢?”

郭三生對這老太太有些發怵,他小心翼翼地提建議,“姐夫,要不咱還是別爭老大了吧?那兩人有這老太太撐腰,你連老太太都對付不了,現在以一敵三,你鐵定得輸啊。”

自家姐夫的心思,郭三生怎麼可能不知道,革委會主任照理說應該是公社的老大,可人家是地頭蛇,姐夫是外來人,先天上就輸了一籌,他一直在努力立威,可現在卻不成了,遇到對手了。

他是多麼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吶,從來就沒服過誰。現在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馬主任雙手交叉抵着額頭,手肘支在桌面上,作冥思苦想狀。

就在這時門從外面響起,郭三生趕緊走過去開,“大姐,你咋來了?”

從門外走進一個約莫二十五六的女人,她扎着一條麻花辮子,五官明豔,透着幾分英氣。

馬主任撐着桌子站起來,朝她笑,“你怎麼來了?我還在辦公呢。”

郭明霞沒說話,朝門口喊了一聲,“還不快進來!犯了錯誤不承認,你還是男子漢嗎?”

從門口進來一個大約十歲左右的男孩,他扒着門框,紅着臉,飛快地朝屋裡看了一眼,而後又低下了頭。

馬主任一臉慈愛,“這是咋啦?”

郭明霞上前扭住他的耳朵,把人提了進來,聲音嚴厲得嚇人,“你跟人家小朋友打架的時候不是挺威風的嗎?現在裝什麼慫?”

瞅着兒子嚇得身子發抖,馬主任心疼極了,忙把自家媳婦拉開,“你這是幹啥?好好說唄,幹啥動手動腳的?咱們小浩跟人打架一定是有原因的。”

郭明霞掐着腰,哼了一聲,“你問問他是什麼原因?”

馬雲浩有些怕怕地往後縮了兩步,“我……”

馬主任拍拍兒子的脊背,鼓勵他,“說吧,你爲什麼跟人家打架?”

馬雲浩挺起小胸脯,鼓起勇氣,“陳玉良拿了一輛吉普車到班上玩,我朝他借,他不同意,扭頭卻把吉普車借給別人,我找他理論,就打起來了。”

馬主任越聽越沉。

郭明霞在邊上嘴都氣歪了,“你瞧吧,他還有理了。這孩子不打能行嗎?那又不是你的東西,人家不借給你,是人家的自由。”

馬主任一拍桌子,氣得臉色鐵青,“你真的跟人打起來了?你的道理呢?你是個土匪嗎?”

馬雲浩嚇了一大跳,卻依舊強撐着小身子,癟着嘴,仰着脖子一臉理所當然,“爹,你不是主任嗎?不是想抄誰的家就抄誰的家嗎?你幫我去把他家給抄了吧!”

馬主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擡頭看向郭明霞,難得發了一回脾氣,“你教得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他怎麼會這麼想?”

郭明霞受到的刺激比他還要大,“我沒這麼教他啊。”她低下頭,雙手扣住兒子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瞧,“你從哪裡學來的?”

母親從未有過的嚴厲讓馬雲浩有些害怕,他縮着脖子朗聲道,“以前咱們班上的同學於勝利就是這樣的呀。他爸是革委會主任,他說的。他爸想抄誰的家就抄誰的家。”

郭明霞氣得直跺腳,“你這孩子說什麼胡話。怎麼可能想抄誰就抄誰。那是犯了錯誤纔會抄的,不是亂抄的。”

馬雲浩一臉奇怪地看着父親,“是嗎?那爲什麼莫小飛家被抄了?他家裡只有爺爺,還是個上過戰場打仗的老紅軍,他家爲什麼要抄?”

馬主任被兒子問住了。孩子已經大了,不是他想說什麼就信什麼。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力。

郭明霞覺得自己要瘋,她蹲下身子義正言辭地道,“兒子,那於勝利父親不是個好人,所以纔會連好人家也抄,但是你爹,他是好人,所以他只會抄壞人的家。”

馬雲浩懷疑地眼神看着他爹,“是嗎?”

馬主任點頭,“是!爹只抄壞人的家,不抄好人的。你同學又不是壞人,爹不可能去抄他家。”

馬雲浩‘哦’了一聲,臉上的情緒分不出是失望還是高興,十分糾結。

郭明霞直視他的眼睛,一臉嚴肅,“所以你搶你同學的東西是不對的。好孩子不會這麼做的。”

馬雲浩低下頭,紅着臉,想了一會兒才道,“那我去給他道歉。”

郭明霞摸了摸他的小臉,“好孩子!”

等郭明霞領着小孩子出去了,馬主任重新坐到位子上,“你說這孩子咋會這麼想啊?革委會就是專門抄家的。”

郭三生走過來,“應該還負責挖墳吧?”

馬主任擡頭看他,瞬間愣住了。

郭三生見姐夫有些不太對勁兒,忙問,“怎麼了,姐夫?我說錯了嗎?”

馬主任揉了揉臉,“你沒錯。錯的是我啊。”

郭三生沒弄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只是見他眉頭蹙的死緊,額間三道豎紋,到底沒問出口。

馬主任站起來,“咱們去趟鄉下吧?”

郭三生點頭答應,擡頭看他,“姐夫,這次咱要去挖誰的墳?”

不查案子不就得挖墳嘛!

馬主任:“……”

老王家,錢淑蘭已經能下牀了,鄧興明從縣城回來把自己探聽來的消息告訴她。

“蔣叔把證據拿給部隊之後,薛志軍被開除黨籍了。原先的榮譽也沒了。部隊還專門開了一次大會,讓大家處對象一定要打戀愛報告,不能腳踩兩條船。”

部隊雖然不會把這事外揚,可內部還是會處理的,要不是爲了給鄧興明洗名聲,錢淑蘭一定會把日記本交給部隊。

錢淑蘭挺滿意,“那就好。”她又問,“那他的孩子和妻子呢?”

鄧興明想了想,“好像已經改嫁了。娘,你別擔心,那人是改嫁到別的部隊的,應該沒什麼妨礙。”

錢淑蘭放下心,而後嘆了口氣,“只是有些可惜,咱們拿不到杜蘭秋的骨灰。”

杜蘭秋是殺人犯,她的骨灰是由上面找地方安排的,她根本沒有資格領。

孫大琴煮好粥,鄧興明忙接過來,“我來喂吧,大嫂,你去吃吧。”

孫大琴忙推辭,“你剛從縣城回來,你先吃吧。”

鄧興明搖頭,“沒事兒,我還不餓。在縣城我就吃過飯了。”

孫大琴只好由他去了。

錢淑蘭想伸手接碗,“我現在能動了,自己就行。不用人喂的。”

鄧興明把碗挪開,“娘,我來喂您,我看您這臉色還是不大好。要不去縣城看看吧?”

錢淑蘭沒法,只能讓他餵飯,笑着搖頭,“我就是感冒發燒,哪裡就需要到縣城看了。”

小敏端着菜碟子過來,“七叔,放點鹹菜在裡面吧,我奶奶可喜歡吃這個了。”

這是芥菜絲用麻油拌的,吃起來特別清爽。

鄧興明忙夾了一筷子放到粥裡,然後舀了一勺子,裡面有兩根芥菜絲,“娘,你嚐嚐看。”

錢淑蘭喝了一口粥,又嚐了芥菜絲,“味道很不錯。咱們生產隊種出來的菜越來越好了。”

孫大琴在邊上附和,“可不是咋地。以前一畝地能種五十斤小麥就算頂好的了,現在最多都能有一百二十斤了。這麼些年肥田還是有效果的。”

鄧興明不懂種地,有些好奇,“都是怎麼肥田的呀?”

孫大琴給自己捲了一張單餅卷鹹菜,笑着回她,“種黃豆,再撒肥料呀。咱們養完蚯蚓的肥料可好了。”

見她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錢淑蘭立刻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