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五姐這些年守着柔櫻只是爲了讓自己良心上好過一點?”冷荌晴擺弄茶具的手頓在那裡,擡眼定定的看着冷荌嫆。
冷荌嫆淒涼一笑:“那些恨早被這些年的時間給磨得一乾二淨了,我唯一不得釋懷的是,我愛着重淵,可重淵的心裡卻只有柔櫻。若是柔櫻心中有他,我便是這輩子都進不去他的心又能怎樣?可柔櫻心裡卻只有四哥一人……他傷了她那麼深,將她折磨成如今這般摸樣,將她逼至如斯境地……”
“這便是女子的蠢,孃親她愛着那個男人,卻又不能讓蘇家在她這一代滅亡,其實真正折磨她自己的不是冷蒼明,是她自己罷了。”
一身白衣的冷夙綰語氣淡然的介入冷荌嫆和冷荌晴的對話,她垂眼看着茶托上一字排開的杯盞,輕輕執起一杯。瑩潤的手指襯着白釉青花的精緻瓷杯,在春日暖陽下飽滿泛着柔光。淡色的脣在同杯盞相接時,橙黃色的茶水順着舌尖滾進,香馥蘭花之氣縈繞鼻尖,舌上的微苦滑至喉間,帶着點點餘溫的滾燙。
“阿綰,你娘怎麼樣了?”冷荌晴脣畔帶着苦笑,擡眼看着因爲逆光而看不清表情的冷夙綰。
冷夙綰瞥了一眼冷荌嫆鬢邊的雪白絹花,淡淡道:“五姑姑都已經料到孃親她撐不過這三日了,我還多說有什麼意思?現今她正在陪着阿然練字,阿然這兩日氣色漸好,讓孃親多陪陪也好。”
冷安晴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冷夙綰行至湖邊,靜靜站着。她如今越發迷茫了,心裡既是不甘被人利用,卻又無可奈何。除了臥薪嚐膽,她沒有更好的出路。關於裴思源要和似影山莊結親這件事綠儂也同她提了,說是論起嫡庶的話,冷飛依傾慕裴思源那是全莊的人都知道的,定會是她無二。冷飛瑜雖是嫡女,不過冷蒼明和趙儀珠卻不喜她這般瀟灑恣意的性子。但若是論起長幼,那冷若梨肯定會捲進這場政治聯姻之中。
微微蹙眉,她知道江湖人最忌諱的就是和皇家扯上關係,可偏偏這似影山莊總是和朝堂與有着千絲萬縷的隱晦。這般兩邊討好,着實是個野心強大的人才能幹得出來的。
“小姐!夫人咯血了!”
從內閣跑出來的綠儂面上帶着焦灼,大眼睛裡滿是着急之色。冷荌晴和冷荌嫆一聽,放下手中的杯盞起身疾步走向竹屋。
冷夙綰愣在那裡,雙目盯着一片虛空,似乎那裡有什麼吸引她的東西。她不曾想一切來的會這麼快,前日兩人興起博弈的時候,蘇柔櫻的身體就有明顯的力不從心,只是她的笑實在刺眼暖心,讓她自動忽略了那些殘酷的事實。蘇柔櫻不過才三十五,雖不是青春正盛的年少,卻也是一處芳華。她如今的身子就好比一個空殼,裡面的所有精血都在這十幾年的折磨中被一點點耗光。在被自己最愛的人折磨之下,她能活的這麼久,已經是奇蹟了不是嗎?
綠儂見冷夙綰只是站在那裡,不聲不響。急的眼裡蓄滿了淚水:“小姐!夫人怕是不行了,你怎的還在這站着?夫人一直在喚着你啊小姐!”
“綠儂,其實……我一點
也不堅強。”
她活的很久,活的本以爲看透生死,到死亡近身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她還是蘇夙,執迷不悟的蘇夙。自負滿滿的蘇夙啊!你死過一次了,怎的對這些生離死別還參不透?蘇夙,你只是一個人,一個女人而已……
綠儂怔愣的看着那個清瘦的身影,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陪着她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一向神秘冷清的三小姐,其實是有心的,其實是有感情的,其實是會脆弱的,會害怕的。她低首退下,做了她身邊的人這麼久,這點眼識還是有的。即便心疼她的孤單,但也不能窺探她的不堅強。
在身後沒了動靜後,冷夙綰知道綠儂走了。她沒甚表情的蹲下,看着水波中的自己,那樣相似於蘇夙的一張臉。她淡淡勾脣,水中的自己也在勾脣。也許從頭到尾,她都是她,蘇夙,她從未變過,從未……看透過。從未……
慢慢躺下,三千煩惱絲在她身下癡纏,她偏頭看着身旁翠綠的湖泊,一滴淚順着眼角滑落,卻又感覺並未滑進身下冰涼的岸板,而是滑進她的喉間,梗在那裡深深的痛,連着心一塊兒……
收拾好情緒,冷夙綰起身步入竹屋。入眼的便是蘇柔櫻正懷抱琵琶倚窗而坐,湖藍色的裙裾委地散在暗色的木質地板上。她的目光定格在窗外的碧湖中,若有所思。冷荌晴和冷荌嫆兩人端坐在雕有繁複紋路的梨木桌邊,而冷夙然坐在了蘇柔櫻腳邊的一個小綢凳上,一室靜默。
“阿綰,如今已是春末,過不了幾日就是夏至了。”蘇柔櫻偏過頭,眼裡含着笑,格外溫柔的看着冷夙綰。
冷夙綰站在那裡,並未靠近她,但還是點點頭:“再有半月就是夏至了。”
蘇柔櫻笑了笑,低下螓首,十指纖纖的摩挲着琴索,輕輕一撥,清脆泠泠的調子便從她指尖溢出:“我再爲你們奏一遍《東風》可好?這麼些年雖然常常彈奏,其實從未真正的將它的曲魂奏出。阿綰,你需記得……《東風》不喚《東風》,一晌不過貪歡……”
她笑盈盈的擡頭,溫和如暖泉的目光帶繞過萬丈紅塵不知視向何處:“這琵琶跟了我這麼些年,我走後……阿綰一定要代我收好。”
說罷又低下頭,波光繾綣的雙眼如同看着情郎,十指撥動,一股不同於冷荌晴用七玄琴所奏的哀怨不同於冷荌嫆所奏的思念的全新《東風》縈繞在整個綠水別院的上空。那是帶着整裝待發的熱血殺伐,帶着橫掃千軍的熊熊壯志,帶着馬革裹屍的鐵血決絕。沒有兒女情長,上闋思鄉念家,蒼茫寂寥後便是一種肅穆,緊緊扣人心絃。似乎眼前出現殘陽似血,萬千軍馬破城而入,喊殺震天中又帶着被命運驅使的無奈,刀光劍影裡的熱血早被現實斬成兩端,所有的殺伐都是爲了活下去,用別人滾燙的鮮血來融化結在身上的寒冰,讓自己可以在利刃之下,躲過死神的鐮刀,活着看到春暖花開。
所有人似是癡了,蘇柔櫻的表情也漸漸不再真切,十指撥弄的越來越快,一滴紅珠在她白皙的指尖溢出,順着琴索緩緩而下……那曲《東風》正值高潮,八
百里加急的戰馬正奔馳而來,綠水別院似是有海東青的嘶鳴之聲,淒厲異常的盤旋在蔚藍的天空之中,久久不得散去。
那一曲一調,深入人心,將所有的鐵血意志揮灑的淋漓盡致。冷夙綰聽過蘇柔櫻的《東風》堪稱絕世的曲調,只是從未聽過近日的,那樣蒼茫寂寥,像極了一個軍人的心,帶着熱血,卻最後被刀光劍影所凍結,唯剩殺伐。一個從軍人的蛻變在她的指下勾勒的如此逼真,也如此殘酷。這樣的曲調,更適合漠北,那裡便也荒涼,與《東風》應景的很。
漸漸曲音稍緩,那是一個軍人末路之照。漸漸枯竭的心開始懷念出征之前,那樣刻骨銘心的戰場早被一碗薄酒,一碟小菜給輕描淡寫的抹掉。冰冷了的心臟在大限之際復甦,眼前滿是黃昏古樹,庭院小菜,偶有一兩個幼童嬉笑打鬧,卻是安和。只是在最後幾個破音之中,像是石子投進湖面,打破安和,最後猶剩那一人臥在冰涼牀榻罷了,所有歡娛都只是他一晌癡夢。
“晚景淒涼,這一切都是定下的……我創出《東風》的時候,便定了的……”蘇柔櫻柔聲說道,最後一個音在她之指下縈繞,一股酸澀也隨之涌上所有人的心頭。她將頭枕在窗櫺上,湖上劃過微風,漣漪陣陣波光粼粼。蘇柔櫻的脣畔噙着她獨有的味道,三千青絲在她身後散開,軟軟的困住只屬於她自己的萬丈紅塵。
“我少年時期總是幻想着自己臨死之際會是怎樣光景。也許是依偎在心愛之人的懷中,也許是臥在暖室軟榻之上看着膝邊孫兒。不管怎樣都想的是好的……只是不曾想,會是這樣的,最後陪着我的,僅有我爲我自己所創的《東風》……”她淺笑着說道,不曾回頭偏首看任何人,只是一味的將所有帶着情愫與溫軟的繾綣投入早已沉寂毫無波瀾的湖面上。
“還有我和阿然陪着你的……”冷夙綰低聲道,聲音裡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蘇柔櫻淡淡一笑,繼續道:“你從未把我當過孃親,只不過是可憐我罷了。阿綰,不論我是否虧欠與你,我都是你的孃親。阿然她……興許也一樣不曾記得,在似影山莊她不只是有一個親人的,她還有……還有一個孃親……”
她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微微闔上便有一滴無線琉璃從她眼中滑落……蒼白的面頰變的安寧祥和,脣邊噙着笑,纖長的睫毛如蝶翼一般在陽光的照射中在白皙的面上投出細密的陰影……懷中的琵琶從她垂下的手中掉落,悶響聲砸在地板上,說不出的悲涼……
漫天白紙飄然而下,陰沉的天空灰濛一片,原本一片碧色的湖面飄滿了白色的花瓣,青衣婢子們鬢邊都彆着一朵雪白絹花,手中執着一把三十六骨的純白油紙傘分兩個縱隊整齊排開。冷夙綰一身白衣戴孝的抱着烏木牌位從竹屋中走出,裙裾拂過年久失修的門欄,拖出一道輕柔的弧線。絲質軟底的白靴踩在浮橋上,像是踩在枯枝上般發出粗噶的咯吱聲。冷夙然同樣身着一身孝衣,小小的身子緊跟着冷夙綰身後,低着頭一聲不吭,懷裡緊緊抱着有她半個身子大的琵琶。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