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的時候她能感覺到朝陽明顯比前幾日烈了許多,灼熱的氣息瀰漫在不大不小的罄秋軒,她依舊臥在軟榻上,身上還是侵了鮮血的白衣。她偏着頭,看着被陽光暴露在空氣中的細微塵埃,長如蝶翼的睫毛在她白皙的面上投出整齊的陰影。已經鋪滿金黃的光灑在她柔軟如瀑的黑髮上,泛起點點柔和的光,猶如世上最好的綢緞。
“小姐……”綠儂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不輕不快的叩了三聲。
“恩。”她應了一聲,也不管綠儂是否聽見她那飄渺似無的應聲。
伴着一聲黯啞的‘吱呀’聲,綠儂帶着身後刺眼的陽光推門而入,忽然傾泄進來的大批陽光讓蘇夙反射性的擡起沒有受傷的手遮住眼睛。等到稍微適應了些她才放下手看着手中不知端着什麼的綠儂。
綠儂舔舔脣,一雙水靈的眼睛裡帶着笑:“小姐,綠儂今兒個起來收到一張書信,說小姐受傷了,讓綠儂好生照顧着,而且還附帶了一張方子。綠儂瞧過了,這方子對小姐有益無害。”她一邊說着一邊將那碗烏稠的湯藥放在一旁的檀木几上,彎腰扶起蘇夙將一個軟枕擱置在她背後。
“可有留下別的什麼?”蘇夙低下螓首,目光明滅不定的看着那碗還在冒着熱氣苦味的湯藥,神色淡然。
綠儂瞥了她一眼,見蘇夙面上着實沒有什麼女兒家該有的表情不由的暗自喟嘆:“小姐,那人什麼都沒有留下,不過末了有一句話……”說到這綠儂面上有些扭捏,俏麗的模樣帶着點點少女的薄紅。蘇夙疑惑的擡眼看着她,不由好奇那個顧以箏留了什麼樣的話。
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綠儂深呼一口氣,聲音細如蚊蠅:“那人寫的是:昨夜以箏窺得蘇小姐肌理,本應負責,不過江湖之人一向不拘小節,想必小姐不會在意。且小姐着實是扶不起的阿斗,難成……大器。負責只怕以箏日後心有不甘,少不得尋花問柳惹小姐傷心,遂就此作罷,雙方皆做不記便可。”
蘇夙執起琉璃碗,看着碗中湯藥,一片濃稠中似乎看到那人居高臨下的模樣。她緩緩勾脣,帶着漫不經心。綠儂緘口低首,心臟砰砰亂跳。方纔那一段話,綠儂說的艱難卻也興奮。雖然只是隻言片語,但其間惹人心癢的消息可不是一點點。這個男子這般狂妄的貶低小姐,實在是……有膽識。
“小姐……這藥……你還喝……”不等綠儂問完,蘇夙已經仰頭毫不遲疑的將那烏稠苦澀的要盡數吞了下去。
她將琉璃碗放在檀木几上,用綠儂慌忙遞上的絲絹擦拭着嘴角,眉眼攢出清冷的笑:“綠儂,去幫我換上香湯,我要洗浴。”
綠儂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瞥了眼白衣上已經暗紅的血跡:“小姐的傷還未癒合,還是隨意擦拭一下好了!”
她搖搖頭,身子還帶着乏力,可有些事着實是耽擱不得了。她勉力走下軟榻,綠儂上前撫着她,蘇夙偏頭看着窗外已經結出青果的杏樹,淡淡道:“綠
儂,你說桃花,梨花,杏花這三種哪個好看?”
綠儂疑惑的看了眼雕花朱木的縷空窗外的綠蔭杏樹,囁嚅着道:“應該是桃花罷!且妖且聖,尤其是桃渡園的桃花。綠儂雖未踏足過那裡,卻也常常在遠處看過。那裡的桃花四季皆在,粉紅連成一片,像極了江南晚間的火燒雲,霎是好看!小姐從不出莊,一定不知道江南的夜間有多美,仿若仙境一般的晚霞跟仙子的衣衫似地……小姐……綠儂說錯社麼了嗎?”
看着蘇夙一直盯着她看,綠儂從得意忘形中緩過神來,不明所以的看着蘇夙。蘇夙淡淡一笑,清冷的秋水剪瞳牽起一圈漣漪,泛着點點幾不可見的柔和:“桃渡園的桃花確實美,只是那些紅是沾了血腥的,所以常年不落。師父雖然與世隔絕,但暗莊莊主的身份到底是擺脫不了的。你看,那樣美的地方其實是最醜陋的,地下埋着不爲人知的屍骨,早已經腐化在春泥踏破桃花繽紛的桃渡園中。這裡……真的連一片淨土也沒有……”
明明是那樣殘忍的事實,她說的時候語氣卻不如往日淡漠,反而帶着滲人的溫柔,脣畔上翹時能看到細細的笑紋。她偏着頭看着綠儂,淡淡道:“綠儂,你是金陵人吧?”
綠儂驟然擡眼,有些慌亂的看着蘇夙。她淡淡一笑,輕柔的拂掉綠儂攀附在她臂彎的手:“姓蘇是嗎?蘇綠儂,還算好聽的一個名字……”
看着蘇夙慢慢走遠的身影,綠儂想上前扶住那個搖搖欲墜的女子,卻無奈腳下如同生根,怎麼也踏不出這一方囚室。
“蘇夙,你一個來自千年以後的人,被幾個古屍玩的團團轉……真是……有夠丟人的。”蘇夙步履虛浮的走在罄秋軒的迴廊之中,夏至的早間並不多麼冷涼,反倒有些初夏的煩躁。幾個西苑的丫鬟見着平日裡不苟言笑的三小姐忽然虛弱的厲害,無不擔心的跟在身後,卻在觸到她肩頭的暗紅時嚇的不敢再動一步。莊上的人都知道,昨日暗莊的人全部受罰,只因莊主遇刺暗莊未能及時出現。聽說刺殺之人是一男一女,男子一身黑袍,女子一身白衣……
有幾個機靈點的又覺得三小姐雖然膽子異常的大,連大夫人都敢挾持,但斷斷不會去刺殺自己親爹的。而且應該不會這般名目張膽的穿着一身白衣去行刺……
她徑自推開浴房硃紅的大門,帷幔四起時她似乎看到一個黑衣邪佞的男子正站在一層層暖黃色的帷幔中朝她笑的輕佻。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個貫愛穿白衣的男子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模樣狼狽邪肆。她想,如果她不是蘇夙,或許真的會墜進那個旖旎的相遇。第一次,她慶幸自己曾經是蘇夙,那般強大的蘇夙。
身後的婢子識相的替她關上門,蘇夙看着還熱氣氤氳的湯池,想若不是她原本就有早起沐浴的習慣,怕是此時連個熱水澡都洗不上。
熟練的解開繁瑣的流蘇,在褪去裡衣的時候,已經和肉黏在一起的綢緞棘手的令她差點昏死過去。她咬着舌尖,動
作麻利的扯下里衣,露出血肉模糊的肩頭。白皙光潔的額上滑下豆大的汗珠,原本就淡的脣此時泛着青色,微微抖動能看到她口中瀰漫的殷紅。她竟是將舌尖咬破都不願意哼出聲來!這樣一個女子,就連忍痛,都不願咬着下脣,留下任何她脆弱的痕跡……
漫長的脫衣過程後蘇夙終於站不住的掉落池中,破水聲迴盪在空蕩的浴房中,顯得格外淒涼。她肩上的血很快便染紅了一方池水,然後慢慢暈開,逐漸消失在偌大的池中。
“蘇夙……忍一忍,以前受的傷比這重的多了,可別嬌生慣養了十年便連最基本的忍耐都丟了……”她抖着脣,說話的時候猩紅從她脣角溢出,延至下頜,緩緩滴落在池水中,擊起一圈小小漣漪。
穿戴好衣裳後的蘇夙一身玄色長裙推門而出,長髮未挽還滴着水珠。白皙的面上並未有出浴後的酡紅,而是蒼白一片。
“你去把五小姐領到院裡頭,記得再帶上些紙墨。”蘇夙淡淡的吩咐了一個垂首站在浴房外的婢女,看着那婢女福身遠去後她才轉身離開,纖瘦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長廊之中。
“聽說綠儂又惹到小姐不快了!”
見蘇夙的最後一片衣角消失在長廊盡頭,幾個婢女立馬嘰嘰喳喳的說成一團。一個年級較大一點的婢女笑着說道,眉眼裡盡是得意之色。
其他的婢女見她這般邊知道她心裡打的什麼注意,一個俏麗點的點了點那個婢女的額角,笑罵道:“你少做那些飛上枝頭的白夢,這整個西苑能近得了三小姐身的可只有綠儂姐姐一人,綠儂姐姐哪回惹到小姐不都是沒幾日就好了的?”
“就是就是,你也忒大膽了,三小姐那個性子,你不把命交給她她哪回真心待你?我們西苑的丫鬟能在似影山莊立足就已是不易了,你還想着做三小姐的貼身丫鬟,不要命了吧?”另一個圓潤點的婢女跟着那個俏麗的一塊兒附和着。
這一說大家的面上都垮了下來,尤其是那個起初有意巴結蘇夙的婢女:“我也是沒有辦法啊!現今整個似影山莊的人都當西苑不存在一樣!以前南苑的姐姐們見到了還願和我說話,少不得送我些莊外的稀奇玩意兒。可自從三小姐挾持了大夫人一事之後,莊裡的哪個人見到我們不是繞道走的?她是個女魔頭就罷了,連累的我們也沾了魔頭的晦氣……”
“你瘋了!這裡還是西苑不說,還是三小姐的罄秋軒,你這番話若是落得三小姐耳中就不怕她一劍結果了你?”那個俏麗的婢女一把捂住還在發牢騷的婢女,雙目驚慌地看着周圍,其他的婢女也一併噤聲不敢言語。
“五……五小姐……三小姐還在等着,我們走吧!”
走廊的一處拐角,一身茜色小褂綠色小裙的冷夙然低頭站着,一雙小手死死的捏着衣角,低垂的眼簾遮去了她唯一面向世界的窗戶。她身後站着一直貼身服侍的紅衣,還有方纔被蘇夙遣去喚她的一個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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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