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哲東對權力變化即便遲鈍,也逐漸認識到,自己雖有縣令之名,而無縣令之實。這點在整個大明非常普遍,縣級行政、司法機關的權力被吏員瓜分殆盡,但這並不代表父母官們會放任自己被架空。
近兩年多時間來,包哲東的考績爲優,畢竟,在林純鴻治理下,枝江上繳的錢糧從不拖欠,商稅增長了好幾倍,而且各種刑案明顯減少。按說,包哲東應該對此滿意,他已經在枝江爲官兩年,還過一年,憑着年年爲優的考績,再努力活動一番,升官應該不成問題。
但是,包哲東進士出身,金榜題名的驕傲容不得林純鴻肆意妄爲。再說,林純鴻威權日盛,出於自保,包哲東也要着手反擊。更何況,最近一年來,一幫鄉紳不停地上門拜訪,說林純鴻囂張跋扈,欺壓良民,請縣尊大人做主,並明確表示,一旦縣尊大人爲民聲張正義,必效犬馬之勞。
包哲東自覺得聲勢浩大,並佔據了道義的制高點,於是下定決心,要與林純鴻一較高下。
當然,包哲東能中進士,做事還算有章有法,他首先邀請了主薄譚傑希、捕頭史超、獄頭何淼,一同商議,期望首先在縣衙內部形成對抗林純鴻的統一戰線。
譚傑希三人到齊後,包哲東一副憂思滿懷的模樣,唉聲嘆氣道:“往年,在三位精心打理下,衙署可謂清正廉明,深得民心,三位府中,也算得上門庭若市,哎,現在,可謂門前冷落鞍馬稀……哎,一年不如一年啊,這世道!哎……”
譚傑希三人面面相覷,心中如驚濤駭浪。這三人都是人精,包哲東一脫褲子,就知道他要放什麼屁,包哲東想對付林純鴻?
三人不說話,都用驚疑不定的神色看着包哲東,就差在臉上寫上“衝鋒陷陣你去,撈油水我來”幾字。
包哲東忍不住心中有氣,好不容易按捺住無名之火,目光瞅向譚傑希,循循善誘道:“譚大人德高望重,深得本地鄉老擁護,往常與鄉老走動頗爲頻繁,可今年這幫鄉老被奸商鄭天成蠱惑,讓譚大人在錢糧上頗難自主?”
林純鴻逐步侵吞了鄉老、裡甲的代收錢糧之權,使得譚傑希上下其手的機會大爲減少,包哲東看在眼裡,希望激起譚傑希的同仇敵愾之氣。
譚傑希的眼皮跳了跳,暗思道:這包哲東擺明了拉攏我去對付林純鴻,可不能答應他,林純鴻不好惹,少收刮點銀子有什麼關係,大不了我換個地方做官,說什麼也不能提着腦袋和林純鴻玩命。
譚傑希打了個哈哈,道:“錢糧沒有少收,我也樂得輕鬆,哎,年紀大了,精力大不如以前,能少費點心思,當然求之不得。”
譚傑希明確拒絕了包哲東的要求,讓包哲東非常失望,目光定定地瞅了譚傑希老久,方纔對史超和何淼說道:“緝捕、獄政乃朝廷之權,容不得小人逾越,若按察使司追究下來,兩人恐怕逃脫不了縱容袒護之罪,不知兩位有什麼看法?”
包哲東說完,用手指了指桌上的行文,行文上,發往“湖北按察使司”的字樣清晰可見。史超和何淼乃枝江地頭蛇,弓兵進駐鄉村後,讓他們的權力被擠壓得支離破碎,早就對林純鴻不滿,再加上包哲東一番威逼利誘,哪有反對之意,信誓旦旦地說道:“朝廷法度不容踐踏,我等當據理力爭,好歹還枝江一個蕩蕩乾坤。”
包哲東對史超和何淼的態度還算滿意,旋即,又召集一幫士紳,定下了對付林純鴻的大計。
任何事情,只要參與謀劃的人一多,就無法保密。包哲東的異動迅速被林純鴻知悉。
“這包哲東謀略還不錯,緊緊抓住咱們侵奪縣衙刑名權的事實,不僅命令鄉紳、裡甲收集證據,還拉攏史超和何淼爲爪牙,自己親自向按察使司上書,危言聳聽,嗯,不錯,不錯,三管齊下!”
林純鴻接到王義的彙報,毫不隱瞞自己對包哲東的嘲諷,對周望和王義接着說道:“包哲東做到了穩準狠,試圖拿刑名權刺激朝廷的神經,這點咱們可不能疏忽,至少應該在湖北按察使司把問題擺平,否則,一旦鬧到了京師,局面就控制不了,朝廷局勢混亂,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周望點頭稱是,而王義俯首聽命,就像悶嘴的葫蘆一般。在林純鴻和周望面前,還沒有王義說話的份,只需聽命行事即可。
果然,林純鴻下令道:“王義,你這些天一定得把這些土豪劣紳盯緊了,他們收集了什麼證據,馬上彙報!”
王義接命而出,只剩下周望,周望方纔露出擔憂之色,道:“按察使司如何擺平?咱們很難與那裡牽上線啊!”
林純鴻笑道:“這點得靠先生,天下幕僚是一家,我相信,沒有銀子擺平不了的事!”
言語間露出強大的自信,讓周望的心情略微平復,周望繼續說道:“官場上的事歷來風雲變幻,咱們得做好萬全的準備。”
林純鴻拿出厚厚一疊紙,紙上寫滿了蠅頭小楷,對周望說道:“咱們還有這個,裡面全是荊州府、夷陵州、枝江縣的官僚貪鄙不法之事,萬一按察使要拿咱們開刀,咱們就想辦法把這份材料直達天聽,努力把水攪渾,這裡頭的大魚多得很,朝廷哪裡還顧得了咱們這些小人物?”
周望暗自心驚,思道:此材料一亮世,恐怕按察使都自顧不暇,哪裡還有功夫理會包哲東?這林純鴻年紀輕輕,比張道涵都道行深厚,這身本事從哪裡學來的?
林純鴻不知周望的心思,兀自在那裡自言自語:“這事不能便宜了包哲東,咱們得撈點好處纔對……”
包哲東萬萬想不到,收集有力證據居然如此難!
油燈下,他兩眼熬得通紅,一份份地查閱鄉紳們送來的所謂證據,越看越失望,越看越火大,待看到蔡湖村“良民”蔡阿三被憤怒的村民毆打致死案後,再也忍不住,一把將所有證據掀翻在地,高聲叫罵道:“什麼狗屁證據,老子要用這玩意,非被玩死不可!”
包哲東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他感覺有張無形的網,將自己兜的死死的,不按照林純鴻的玩法去玩,自己非被勒死不可!
平日,包哲東時有耳聞,林純鴻的爪牙在村莊裡爲所欲爲,不時將人打死、浸豬籠,各種手段令人髮指。他之所以隱忍至今,就在等待這個機會,期待着一把將林純鴻掀翻。
哪想到,這幫鄉紳收集的證據中,不時地出現一些字眼:“村民怒,將其毆打致死”、“村民怒不可遏,將其綁上石頭,投入江心”……
“孃的,老子的治下都是刁民麼!”包哲東越想越怒,又高聲罵道。
包哲東完全意料得到,這些證據到達按察使司後,教化不力的罪名算是坐實了,別說升官,削職爲民就算是從輕處罰了。
但是,包哲東又沒有回頭路可走,答應了鄉紳要給按察使司上摺子,無緣無故地反悔,勢必得罪這幫鄉紳。包哲東不用想也知道,屆時,自己的命令恐怕連縣衙都出不了。
包哲東怕了,思來思去,將這些鄉紳收集的證據一概不用,在摺子上大言林純鴻強拉丁口,爲其勞作,民憤極大。
包哲東說的也是事實,畢竟,很多地痞流氓罪不至死,都被林純鴻扔到百里洲服苦役,這些根本就未經過他的簽名畫押。
失敗的陰影越來越濃厚,包哲東很清楚,憑這些不痛不癢的證據,根本扳不倒林純鴻。現在只能把希望寄託在林純鴻不知此事上,維持現狀,待任滿調走。
王義的效率非常高,林純鴻對包哲東的一舉一動洞若觀火。一千兩銀子的賄賂起了效果,不多日,按察使司斥責包哲東的行文抵達枝江,言道,小惡者,典史決之,枝江上下,官吏當精誠團結……
緊隨着行文的腳步,林純鴻來到了縣衙二堂,這裡是包哲東平日辦公的地方。林純鴻滿臉笑容,懷裡抱着一大堆案卷。
“包大人提攜下官,指出下官的一些疏忽之處,下官不勝感激,爲表達謝意,些許禮物,還望笑納!”
說完,林純鴻將案卷往包哲東桌案上一放,大喇喇地坐在一邊,似笑非笑地看着包哲東。
包哲東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哆嗦着雙手取過一份案卷,觀之,不由得臉色大變,倏然站起,指着林純鴻大怒道:“林典史欺人太甚!”
這些案卷正是地痞流氓的案卷,人證物證俱全,就差縣令之印了。林純鴻抱來這些案卷,意圖昭然若揭,就是要強迫包哲東簽字畫押用印。
林純鴻慢悠悠地站起來,笑道:“包大人言過其實了,下官平日工作的確有不當之處,包大人心胸廣闊,指出了下官的過錯。下官這也算亡羊補牢。”
包哲東聽懂了林純鴻的話:只要用了印,以前的過節一筆勾銷,以後如果還想繼續使絆子,定當前帳後帳一起算!
包哲東有心答應林純鴻的條件,但自尊心一時讓他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兀自沉吟不決。
林純鴻絲毫不顧包哲東的感受,繼續說道:“鄉村裡有幫土豪劣紳,魚肉鄉里、搜刮民脂民膏,民憤極大,這事還得請包大人做主。”
“你……”包哲東剛與鄉紳合作對抗林純鴻,現在林純鴻卻要求他對付這幫鄉紳,他當然受不了,一直強壓着的怒火騰地升起,正準備開罵,卻被林純鴻打斷。
“包大人先別急,請聽下官把話說完,百里洲下月要舉辦江堤開工典禮,屆時還請包大人賞臉剪綵;另外,下官考慮到包大人爲官清廉,生活頗爲清苦,特轉讓夷陵貨棧部分股份,還望包大人不要拒絕。”
這話意思相當明顯,如果包哲東答應對付那幫土豪劣紳,林純鴻將修築江堤的政績送給他,並且還轉讓讓人眼紅的貨棧股份!
包哲東的心跳越來越劇烈,最終,他低下了高貴的頭顱,咬牙切齒地說道:“案卷拿過來,本官簽字畫押!”
一場鬧劇就此結束,自此,在縣尊大人的首肯下,林純鴻加大了對土豪劣紳的打壓力度,逐步將枝江的每一分土地和人口都掌控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