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帥、吳子玉是個什麼樣的人?
童年時,林子嶽(或者說是紀中原。)就從電影電視、圖書廣播上知道了民國史上有這麼一號風雲人物.可那時節吳子玉是一個無惡不作、膽小怯懦的反動軍閥的形象出現他的人生視野裡的。說起來,後世對吳子玉定位在超級大反派的位置上,那位爲人反覆無常(客氣的說法叫與時代同步。)的馮老將在其間可是起到了作用的。沒辦法,誰叫馮老將與吳子玉之間恩恩情怨是一筆糾纏不清的爛賬了,誰叫在後世的官方宣傳中,燒死黑海客輪上的馮老將是位有抱負、有理想的愛國者了,那麼愛國者的宿敵自然就該一無是處了。
等林子嶽大到不再人云亦云,會dú lì思考的時候,他卻發現這個一生恪守不納妾、不出洋、不積財、不當督軍的誓言的吳子玉,實是民國史上大大小小几百個軍閥中的異類,簡直就是一個活關羽!
說吳子玉是雲長再世,絕非是蓄意吹捧,是有理有據的。
首先,吳子玉有關羽的忠勇。勇就不消說了,甭管是那個意識形態,也否定不了一個率兵打遍了半個中國,在七、八年的大軍征伐中,每每以少勝多,未嘗有過一敗的將軍的赫赫勇名,畢竟那戰功是用血肉堆出來了,不是什麼人好心施捨的。就是罵其爲匪,那也是匪中巨魁!
而吳子玉的忠則體現其甘願一心一意的扶保提拔他的老長官曹錕上。即使是吳子玉手握十數萬百戰雄兵,只消幾個態度不那麼明朗的通電,就能把才具平平的曹錕趕下臺那麼,他也從沒起過取而代之的心思。
可以說直系的興旺,全賴吳子玉的勇、吳子玉的忠。更有意思的是,直系的衰落卻也是由於吳子玉的愚忠!
第一次直奉大戰後,獲勝的直系掌握了zhōng yāng政權,曹錕在běi jīng被宵小包圍,居然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花錢買個總統來當,即史上有名之曹錕賄選。當時,坐鎮洛陽身負直魯豫三省巡閱使之職,另以武力節制陝西,湖北兩省,人稱“中州王”的吳子玉,對賄選之事是嗤之以鼻的,也完全有實力制止這樁最終動搖直系根基的醜聞的發生,可卻恪於臣不言君過的愚忠,也是爲了避嫌(隨着地位節節上升,出身布販子的曹錕對自己愈來愈沒有自信,曾經對吳子玉深信不移的他,這時已開始對吳產生猜忌,並已在有計劃的扶持馮老將,用以牽制吳子玉了。)從始至終都隱忍不發,從而爲直系埋下了深深的隱患。
當然,吳子玉的忠也有其閃光的一面,且不提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時,尚是小小一個師長的吳子玉就曾通電全國,公開表示反對簽訂有損於中國利益的巴黎和約,光是歷史上這位直係軍閥是因爲不願做漢jiān,纔在一九三九年他六十四歲時,被曾對他‘寄以厚望’的rì本特務毒殺這一條,就足以顯出其還是堅持民族立場的!
吳子玉還有着關羽的傲、關羽的信。
想當r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如rì中天的吳玉帥奉召從洛陽進京,於四照堂點兵之時,但見青衣小帽、雄姿英發,卻藐視羣倫,指點江山,視奉軍幾十萬大軍於無物,真是傲到了極點。吳子玉權重一時之際,他手下的將軍哪怕做到一省督軍,見吳仍是戰戰兢兢。以這樣的xìng格統兵,順境時雖能治軍嚴整,逆境時也容易衆叛親離。
說到信字,吳子玉平生更是絕少空話,一言既出往往雖有損於政治利益,都會慨然履行諾言。只可惜這個優點,恰恰又是他成爲一個優秀政治家的絕大阻礙。政客嘛?有幾個不是口密腹劍,拿食言而肥當飯吃的。政治,更是隻重利害、不講誠信的玩意。
總而言之,以忠孝聞名的嶽武穆爲道德楷模的吳子玉,雖堪稱舊時代標準下的正人君子、樣板軍人,可當今之世,卻早已不是岳飛、關羽的時代了。於以南方革命黨爲代表的新興勢力,他的思想太保守,爲人又固拆,是格格不入(竊以爲,吳子玉若有閻老西和馮老將十分之一的圓滑,根本就不會那麼早就倒臺。閻馮兩位的信仰就是沒有信仰,只要能保住地盤和軍隊,別說什麼三mín zhǔ義了,就是奧姆真理教他們都照信不誤,也算是強人吧!)。於北洋軍閥圈子他又過於理想化了,他所提倡的道德調和論只會令同僚們反感,他的某些改良措施也被認爲是對既存權力結構的威脅,而遭到咒罵和抵制。歸根到底,還是儒家的道德要求實在太高,可望而不可及。大多數人只把這些信條當作口頭禪,實際上早已放棄努力,吳子玉再有能耐又哪裡又敵得過芸芸衆生!
明白了吳子玉是這樣一個兩面不討好的悲劇xìng人物,是這樣一個有着完整的人格,堅強的xìng格、對道義氣節看得很重的老式軍人、前清秀才,也就明白了其人在林子嶽心目中的份量是何等的沉沉如山了!
也換了一身唐裝(他不敢在玉帥面前炫耀自己那微不足的少將軍銜。)的林子嶽,進了什錦園,便被僕人領到了花園門口,一個渾身都透着英武之氣的青衣中年人從花園裡迎了出來:“鄙人劉chūn霖,是吳府的管事!林將軍請,玉帥在園中涼亭等你!”
劉chūn霖!這名字林子嶽聽得就耳熟,跟着這英武中年走了幾步,他猛然想來了,劉chūn霖,這不是當年北伐時獨守武昌四十餘天的直軍第八軍軍長嗎。
劉chūn霖是天津靜河人,家境殷實,少年習武,尤擅大刀,現在西北軍中流行破鋒八刀,就部分就是此人所創,早年曾當過吳子玉的作戰處長,是直將一員以作戰勇猛、忠義薄天著稱的悍將。北伐軍兵臨武昌城下時,吳本yù自守武昌,是他跪地挺胸高呼:‘大帥不能死,chūn霖願代大帥守武昌,chūn霖爲大帥戰死,死也瞑目。’,才求得相代。
武昌城破後,他力戰被俘,在面對北伐軍記者的採訪時曾慷然道:‘軍人以服從爲天職,我自問對得住吳大帥,只是覺得太對不住老百姓了。我陸續打開漢陽門放他們出城,由於難民太多,每天只能放出兩千人左右,且爭擠淹死的很多,我聽了很是傷心。”北伐軍記者又問他是不是反對革命,他說:“今天我已戰敗,還談得上什麼反對不反對,我只是憑良心說話。吳大帥主張也許是不對的。但他的人格很高,對我更有知遇之恩,我所以明知不能守而要苦戰,就是爲了報答吳大帥。我自知殃民危害地方,一死不足以謝罪,今既被俘,把我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贖罪吧!”
如此勇將,竟甘於做吳府一個管事,不由得讓林子嶽暗自把對玉帥的人格魅力的評價又提高了幾分。
劉chūn霖顯然對玉帥很是尊重,離那花園zhōng yāng那個涼亭還有幾十步了,就再也不肯住前走了,只用手示意請林子嶽自己過去。
涼亭外有一方石碑,碑上刻着“天落淚時人落淚,哭聲高處歌聲高。世人漫道民生苦,苦害生民是爾曹。”一詩。林子嶽知道這是玉帥在被北伐軍擊敗後,率衛隊遁入川中途中於河南鄧縣構林關,因感嘆戰火連綿,百姓不得溫飽所做的悲天憫人之句。
涼亭裡,有石桌石几,桌上擺着一壺酒,四盤尋常小菜。亭中獨坐一人,身形高挑,正對着林子嶽的背影有一種說不出的寂蓼孤高,給人一種出塵物外的感覺。聽到有腳步聲靠近,那人也不回首,只管自飲自斟。
直到林子嶽走到那人對面,那人才朗聲道:“林將軍請坐吧!你要到東北殺rì本人了,我這託庇人下(時玉帥是靠世侄少帥給的每月兩萬元的“補助費”爲生。)的老朽閒人專設這便酌爲你壯行了!”
林子嶽大吃一驚,他一驚中只有兩分是因爲這玉帥,不是別人,正是先前他在少帥的客廳中所見的那位鶴立雞羣、氣度不凡的清瘦老者,八分倒是爲了對方一個無權無勢的寓公,竟能將這等絕密軍機一語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