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畢竟是做了四十餘年太平天子的人,大悲之後立即恢復了往日的鎮定。
“他們只說誅殺楊氏?太子是否參與其中?”
前者自有外面高呼的口號爲證,後者高力士卻無論如何都答不出來,他在外間瞧了禁軍見人就砍的瘋狂舉動後,哪裡還敢貿貿然出去瞭解情況呢?
“殿下多半是不,不知情的……”
李隆基難抑心中憤怒,但卻沒有發作,不顧高力士的阻攔,執意要親自出去。高力士被天子的舉動嚇壞了,一面抓着他腰間的絲帶,一面哭嚎着哀求道:
“聖人萬不可出去,外面的禁軍都殺紅了眼,見人就砍……”
李隆基的力氣和高力士不相伯仲之間,他只得站定,冷冷的看着身邊的忠義老奴。
“朕不出去,局面就真要敗壞到難以收拾了,鬆開!”
看到天子目光冷如寒冰,高力士一哆嗦,下意識的鬆開了手。失去了阻攔以後,李隆基赤着腳三兩步來到門口一把拉開了房門,外面吵嚷呼喝之聲更加清晰。他看了看十步以外的院門,外面已經血腥一片。
“天子,天子,天子出來了……”
在李輔國和成如璆的帶領下,禁軍已經將天子居住的院落圍的水泄不通,只是礙於天子積威不敢貿然衝進去。現在院門驟然打開,一名頭髮斑白的老者赫然出現,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將士們,聽朕一言。”
李隆基的聲音不大,但話一出口原本鼎沸的人聲頓時消散,四下變得一片安靜,上千人的目光都齊刷刷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這一路上你們跟着朕受苦了。”
若是以往,天子能親口對禁軍說出這種體貼的話來,必定有半數以上的人感動的涕淚橫流,可此時此刻衆人只大眼瞪小眼,竟無動於衷。李隆基尷尬的咂了咂嘴,又道:“朕一定會給諸位將士一個滿意的交代,此前殺的人朕也一概不究,天地可證,決不食言,你們都先退下吧……”
李隆基打算以自己的威嚴命令禁軍們退下,同時又立誓不會追究誅殺楊國忠的罪責,如此保證之下衆人仍舊沒有一人迴應。他心中泛起陣陣悲涼,目光收攏在人羣中尋找着成如璆,看來必須要先勸服此人才能收效。
站在成如璆身側的李輔國忽然感受到天子灼人的目光,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兩步,縮在人羣之中。
“成卿,命衆人退下吧,”
正說話間,忽有人高呼救命,李隆基循聲望去,卻是中書侍郎房綰連滾帶爬的跑了過來,腦袋上亦是鮮血淋漓,其後則有一羣禁軍在喝罵追打。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莫傷了房侍郎,他是好人!”
好人二字久了房綰,他這才狼狽的逃到了李隆基身邊,遲疑了一下又站在了李隆基前面。
這個動作讓李隆基好一陣感動,都說患難見真情,到了此時竟是這個以膽小圓滑聞名的中書侍郎站在面前試圖爲自己擋住危險。
“房卿退下,朕要直面朕的將士們!”
說話時,他已經下定決心,只要渡過此劫,必會加封此人爲宰相。
成如璆的身上遍佈鮮血,雖然殺人不眨眼但面對身爲天子的李隆基還是心虛不已,然則又不能從命退下,否則今日之事可就功虧一簣了。
“啓稟聖人,楊氏一族橫行霸道,禍亂國政,終至潼關失守,大廈將傾,倘若除惡不盡,恐後患無窮啊!楊國忠謀反被誅,貴妃在侍奉於聖人左右,又怎麼能安將士之心呢……”
這一番話字字句句都僅僅揪住了一個天下大義,把亂國的所有罪責都推在了楊氏一族的身上,既是在向李隆基表明立場,也算給他一個臺階就坡下來。
然則,貴妃是他的心頭肉,蒼老的內心只有這個女人才能爲他帶來絲絲春風與人間的頂頂快樂。他實在不敢想象,沒了這個女人,今後的日子又該如何繼續下去。
若再以往,李隆基會毫不猶豫的犧牲任何人來穩固自己的地位,哪怕至親骨肉也不會有片刻的由於,然而今時今日他猶豫了,害怕了……可是也沒有選擇了!
成如璆驟而雙膝跪地。
“請聖人速下決斷!”
這個決斷當然就是殺掉楊氏一族的所有人,讓李隆基不再爲這些人提供庇護。李隆基暗暗苦笑,如果逼迫他的是高仙芝、楊國忠、哥舒翰、陳玄禮、哪怕就是那個遠在河東的秦晉,想必自己也不會奇怪,可萬萬想不到的竟是這個從不顯山露水的神策軍兵馬使成如璆。都說虎落平陽被犬欺,以往都只在書中見過,今日親身經歷令人不勝唏噓。
“朕自有處置!”
眼見僵持不下,李隆基丟下一句話就帶着高力士和房琯返回院中,院門則緊緊關閉。
成如璆不知李隆基究竟作何想法,他當然希望李隆基就此服軟,一切從速解決,越拖下去還不知要有什麼變數。但李輔國卻大爲興奮,立時攛掇成如璆攻進院子裡,先殺光楊氏一族再所,只要不傷了天子性命一切便皆有可爲。
不過他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沒能下定決心,而此時禁軍們議論紛紛,情緒也愈發的不穩定……
……
“現在衆怒難犯,形勢十分危急,安危就在片刻之間,希望陛下趕快作出決斷!”’
李隆基在院中負手而立,遲遲不表態,高力士則涕泣不已,房琯急的不行,只得硬着頭皮出言勸諫,說罷又跪了下來連連磕頭,額頭血肉模糊。李隆基也禁不住潸然淚下,這一刻他好像在瞬間老了十歲,在院外的強硬態度也不見了。
“貴妃久居深宮之中,從不與外人結交,她怎麼可能知道楊國忠謀反呢?”
這時,高力士也停止了涕泣,接着房琯的話勸道:
“楊貴妃確實是沒有罪,但將士們已經殺了楊國忠,而楊貴妃還在陛下的左右侍奉,他們怎麼能夠安心呢!希望陛下好好地考慮一下,將士安寧陛下才會安全。”
一語道破了禁軍們的擔憂之所在,剛剛李隆基甚至指天指地的表示一定會既往不咎,他們都沒有任何反應和讓步的餘地,歸根結底原因就在此處。李隆基此前被私情遮蔽了眼睛,此時經房琯的點破頓時如夢方醒。
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之後,李隆基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踉蹌了幾步,終是在高力士的攙扶下穩住了身子,良久,終於長嘆一聲,淚如雨下。
……
太子李亨在屋子裡焦急不已,心中惦記着外面的情況,又苦於避嫌不能親自出去,只能來回不停的踱着步。
“李輔國去了這麼長時間,因何還不回來?不是告訴過他,只要說服了成如璆,就帶此人來見殿下我……”
李泌對李輔國向來看不慣,只要有機會就必然會訓斥一通,在李亨面前也毫不留情面。但現在如此只會使李亨的情緒更加惡劣。不過,李亨畢竟是做過十幾年太子的人,城府自然是有的,只是今次情形實在是孤注一擲,瞬間便可成可敗,機會和兇險同時存在,縱使城府甚深也難以如常多待。
“殿下不必多慮,李輔國其人多有智計,現在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秦晉出言寬慰李亨,他當然知道李輔國是個什麼貨色。歷史上,這廝趁着李亨病重之際,發動兵變,誅殺了張皇后一干黨羽,甚至一併使得李亨在病榻上被驚嚇而死。這種人膽識魄力俱是一等一的,怎麼可能是個蠢貨呢?如無意外,秦晉料定此人必然是爲了爭功,而自行鼓動成如璆去爲難李隆基了。
其實就本心而言,秦晉也不願與李隆基有正面衝突,既然有人肯於待勞,又何樂而不爲呢?
現在最關鍵的須當立即傳訊西面十里外埋伏的神武軍趕來接應,一旦李隆基讓步殺了楊貴妃就必須由神武軍掌控局面,否則只會便宜了李輔國成如璆這等投機野心家。
僅僅一個眼神示意,便有人出了屋子,片刻之後外面就傳來幾聲尖利的嘯叫直衝上空而去,繼而又噼啪爆響,頗令人驚訝。
李亨大奇,問道:
“使君外面的響聲是有何用處?”
秦晉淡然一笑,只說了兩個字:
“傳訊!”
屋中非神武軍衆人聞之盡皆訝然。
這時,忽有隨從進入房中。
“使君,吐蕃人趁亂偷了戰馬,打算逃走。”
秦晉冷笑,他與吐蕃人合作只是權宜之計,甚至壓根就沒打算放過這些人,留着都是禍患,不如趁此機會一舉除掉,反正兵荒馬亂的,就算吐蕃派人來追究也可以一併歸罪於安祿山。
“放心,他們跑不掉,吐蕃人此去向西正會與神武軍撞個正着,便是自討死路!”
李泌聞言擊掌稱快。
“秦使君殺伐決斷真是好生痛快!”
一直跟隨在秦晉身邊的親隨記恨他曾打算劫殺秦晉,則不滿的譏諷道:
“先生殺伐也是決斷……”
李泌面露尷尬,又無法爲自己辯白,只好尷尬的咳嗽一聲。
李亨見場面陷入尷尬之中,便充當和事老的挑開了話題。
“此番若功成,下一步該如何佈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