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直注意到,這個時代的許多人禍,很多其實是由天災誘發的。他自己就經歷過嘉靖二十四年前後那場連續三年的大旱災,旱災讓許多農民變成了流民,跟着又從流民變成了海盜,由於自嘉靖二十四年以來,閩浙歷任督撫都沒有把善後事務處理好,所以那場天災給東南沿海造成的後遺症——海盜問題——至今沒有痊癒,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由於親身經歷過東南的劇變,所以李彥直對天災的反應非常敏銳!他翻查兵部的檔案後知道,這幾年北方的天氣一直很不正常,降雨量嚴重不足,旱災是隔三差五地就發生一次,而每次災情的發生都伴隨着草原胡馬的南侵!
“看來蒙古問題也是經濟問題啊。”李彥直在職方司嘆息着,他忽然發現解決蒙古問題和解決所謂的“倭寇問題”其實道理是一樣的,“就是經濟手段加軍事手段!”
至嘉靖二十九年三月,整個北方已經有一百五十天沒有下過雨雪,李彥直每天都在四合院裡望着沒有烏雲的天空皺眉,陸爾容抱着孩子在旁邊問:“幹嘛老看着天!”
李彥直順口回了一句:“我在等雨。”
“等雨幹什麼?”
伊兒在旁邊笑了起來,她的裝束打扮比在陸府時也有些變化,頭髮攏了起來,這時指着李彥直沒大沒小地說:“姑爺心疼水錢呢!”
“水錢?”自孩子出生以後,陸爾容就什麼也不管了,天天陪着孩子,連家中事務也丟開了不少。
伊兒笑道:“最近兩個月,京城的水可貴了不少呢!就小姐你不知道!唉,咱們在京師過日子也真不容易,有道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可咱們京城的人,除了這七樣之外還得買水!這天子腳下的日子,可真是不好過!唐朝的人說什麼‘長安米貴,居不易!’我說咱們北京城連水都貴,這日子就更不易了!”
陸爾容輕輕地冷笑一聲,說:“買水這等小事,那是小戶人家才發愁的!咱們家哪管這些?”
伊兒小嘴輕輕一嘟:“小姐你當然不管啦,這個家委屈了誰,也不敢委屈你啊!可是你知道不,我……我現在兩天才洗一個澡呢!”
北方人兩天洗一次澡那是正常水平以上了,陸爾容卻啊了一聲,抱着孩子坐遠了點,尖聲叫道:“你居然兩天才洗一個澡!”
“是啊,”伊兒哭着臉說:“昨天晚上,我和姑爺……”說到這裡咯噔了一下,但話已出口一時轉不過來,只是結巴了一下:“……之後,都只是擦了一下……”說到這裡竟是滿臉通紅!
陸爾容瞪着她,兩隻眼睛圓圓的像兩個鈴鐺:“昨晚?你們昨晚又幹什麼了!”
伊兒本是多伶俐的一個人,這時也結結巴巴起來:“小……小姐,你……你懷孕之後……答應過的啊……”
陸爾容怒道:“我說過三天才許一次的!”轉頭望向丈夫:“李彥直!怎麼回事!”卻發現李彥直已經跑到門口了:“你幹什麼去!”
李彥直頭也不回,叫道:“我去兵部有急事!”
陸爾容怒道:“這會能有什麼急事!快給我回來把話說清楚!”她叫得太大聲,卻把孩子給吵醒,大哭起來,陸爾容趕緊打住,放輕了聲音哄兒子,一邊唸叨着:“孩子別乖!哼!今晚再跟你爹算賬!”
李彥直跑到兵部,找到他的上司——職方司郎中王上學,和王上學把自己的意思一說,王上學覺得事情非同小可,便帶了他來見兵部尚書丁汝夔。
李彥直官職雖低,在兵部卻是個名人,和丁汝夔打過不止一次交道,這時在這個大上司面前毫不怯場。
丁汝夔見他二人忽然跑來,一愕,掃了李彥直一眼,便知是他有事,因問:“彥直可有什麼事情?”
李彥直道:“數月之內,恐怕蒙古人就要侵邊,或是韃靼,或是套寇!下官爲此而來。”
丁汝夔驚道:“是哪裡的消息?大同?還是陝西?”李彥直在職方司任職,關注軍情正是他的本分。
李彥直向上一指,說:“是老天!”
丁汝夔一怔,跟着笑了起來,連連搖頭,說:“彥直啊,滿兵部的人都知道你生猛。當初你陰差陽錯,中了會元卻沒點上狀元,甚至入不了鼎甲去不了翰林,這個大家都很惋惜,來兵部嘛,也是委屈了你。這半年來你連上一十八道奏疏,用心之急切大家也都理解,不過國家大事不能牽涉幽冥之道,這個你應該清楚吧。”原來他是以爲李彥直連連上疏是升遷情切,又以爲李彥直說的“老天”是託夢算命等迷信之說,所以嗤之以鼻,丁汝夔說着還瞪了王上學一眼,怪他孟浪。
李彥直這次是有備而來,竟然就在尚書大人的案頭攤開他帶來的檔案,一條一條說:“嘉靖二十年,夏秋之際,北方大旱,俺答派人求互市,我兵部拒絕,十月,俺答侵入西北,寇掠三邊,我山西、陝西邊境損失無算!嘉靖二十一年,旱災繼續,俺答又派人求互市,使者爲我朝逃臣,因被正法,俺答寇山西,八月焚我太原近郊。嘉靖二十二年,旱災未減,俺答再侵山西,駐河西繼續劫掠!嘉靖二十四年,嘉靖二十六年,嘉靖二十七年,同樣的情況是不斷地在重複,每次都是天氣有變,然後俺答來求互市,我朝不許,然後北馬便南侵!自去年冬季至今,已有五六個月沒下過雨雪了,北京的水價都翻了一倍,城裡人都覺得日子苦,則鄉下人勢必更苦!田裡長不出好莊稼來,草原上便長不出草!草原上長不出草,牛羊就養不活,牛羊養不活,那些牧民就過不下去了啊!俺答如今已寇掠成性,天若不旱,他未必不來,天若已旱,他必然要來!”
丁汝夔聽得悚然動容,將李彥直整理的那份材料看了又看,終於拍着書案站起來,道:“我這就去見首輔!”囑李彥直道:“你跟我去。”
二人便往西苑去,丁汝夔入內前往板房見內閣諸大學士,李彥直在外頭相候,等了老半天不見消息,偶有太監經過,見到了他,呀了一聲說:“這不是李主事嗎?”笑眯眯得就讓一個小太監去取茶相待,又說:“這裡日頭大,到裡面坐吧。”
李彥直不認得這是大太監黃錦,黃錦也沒留下和他敘話,招呼了一聲就走了,卻有個小太監來請李彥直入門邊小屋等候。不管是紫禁城也好,西苑也好,皇帝召見時大臣都得在門口等着候旨,若這時給執事太監塞幾個錢,就能到這小屋裡休息喝茶,若是太監不理會你,任你是尚書、侍郎,翰林、巡撫,都得在外頭日曬雨淋,可以說這間小小的屋子也是太監們的生財之路。
那小太監奉上茶來,甚是恭敬,李彥直見無他人,隨口道:“方纔過去的那位公公我不認得啊,怎麼如此善待?”
那小太監含笑說:“李主事是陸大人的姑爺,宮裡的人誰不知道!”
李彥直一笑,便知原委,原來嘉靖一朝太監皆不得勢,東廠也被錦衣衛壓着擡不起頭,所以就算是大太監對內閣與錦衣衛也是敬畏如虎。李彥直也知道一些宮裡的規矩,隨手摸出一塊散碎銀子來遞給他,這小太監無職無司,這倒是他第一次收到油水,不免有受寵若驚,那銀子約有二兩重,對他來說已是一筆不小的財!他看看周圍沒人,就跪下給李彥直磕頭,李彥直扶起他道:“不須如此。”
他對這小太監也沒用多少心思,但那小太監卻是個玲瓏透徹的人,抓到了可能幫他往上爬的繩子那就絕不放過!因低聲道:“李主事,奴才叫馮保,以後李主事若有什麼需要跑腿的,儘管吩咐。”
李彥直一笑,說:“在我面前,你不用自稱奴才。”見他眉清目秀,頗有一點書卷氣,便問:“你讀過書?”
“讀過一些。”馮保說:“但在李會元面前,那是不敢賣弄的。”
李彥直哈哈一笑,這時板房來傳話,讓他速去,李彥直不敢逗留,放下茶杯就走,走出板房後猛地想起什麼,回頭問:“你叫馮保?”
“是。”馮保恭恭敬敬地回答。
李彥直哦了一聲,這時也沒時間說什麼了,便急急朝板房而來。房內坐着五個人,個個都是跺跺腳天下就要震一震的大人物!除了兵部尚書丁汝夔以外,另外四人都是內閣大臣,四個人中竟有三個是熟人。
爲首的自然是嚴嵩,嚴嵩以下,是李彥直的座師、大學士張治,張治以下是以翰林院學士入閣的李本,最後一個卻是徐階。
徐階和朱紈一般,是夏言提拔的人,夏言倒臺以後,有一段時間徐階的情況曾大大不妙,幸好徐階這幾年和嘉靖的關係處得不錯,是少數幾個被嘉靖惦掛的大臣之一,加上徐階本人的官場修爲這時又已接近爐火純青之境,對嚴嵩父子也小心應付,既不失身份立場,又穩住了局面,先由吏部侍郎轉翰林院學士,跟着又轉禮部尚書,並於去年二月與張治、李本入閣值無逸殿。嚴嵩內心雖有些忌他,卻也奈何他不得。
這時老嚴仍眯着眼睛,似乎沒見到有人進來;張治見門生以佳策應閣臣召對,眼睛中暗蘊得意,只是以師生情分在,反而不好顯露過多的熱情;徐階臉上卻淡淡的,彷彿不認得李彥直。倒是李本,看來他是張治門生,便熱情地招呼了他兩聲。
嚴嵩忽然睜開眼睛,咳嗽了一聲,嘆道:“李主事啊李主事,你怎麼就不肯消停消停!讓我們這些老傢伙也過幾天安生日子!”
李本一聽,馬上就知道嚴嵩對這次的事情不滿,對李彥直這個人不對付,登時把頭偏了過去,再不發一語,張治雖是李彥直的座師,竟也不敢出聲扶持!唯有徐階臉上依然淡淡的,好像沒聽見嚴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