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潛邸內

只見那貴公子站了起來,侃侃而談:“咱們中華立國的根本,不是刀槍鐵馬,而是仁義禮智信!海外諸國之所以敬重我們,皆出於此。這日本是我太祖皇帝定下的不徵之國,而且據我所知,這次東海生亂以後,他們已派了使者來京城朝拜,其意甚誠,並無屠戮中華在倭子民的打算。人家示誠於我天朝,我們若再貿貿然出兵干涉其國內政,只怕不但日本國人不服,海外諸國也會認爲我大明恃強橫行,那可就把我中華千年以降的仁信之名都丟光了,而且又破了太祖皇帝的祖訓,對國家大局十分不利。”

那些爭論的客人見他服飾華貴,言語又文雅,立場又十分官方,一些怕事的就不敢說話,一些沒什麼文化的甚至聽不大明白他的話,就不知該如何接口,一時間酒樓冷了場,卻有三數個師爺打扮的人在旁邊大叫:“這位公子說得好!”蔣逸凡一聽心想這必定是託。

但也有真被他說服的,一個年老儒生就連連點頭,道:“我中華的仁信之名,那確實也丟不得。”

那兩個衝動的少年和那個商人聽這貴公子的立意雖和自己不同,但不干涉日本的意見和自己倒是一樣的,就不反對。

蔣逸凡性子反骨,忍不住就逆他兩句,卻被李彥直拉住了,過了一會,酒樓中議論紛紛,李彥直見那個貴公子已經坐下,這才越過一張桌子,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說道:“當家的,你怎麼跑出來了?”

那貴公子和李彥直坐得雖近,但一直沒留心他,這時見到了李彥直大吃一驚,旁邊幾個錦衣大漢瞧見李彥直對那貴公子拉扯搭話,想也不想就喝道:“放肆!”又有人低呼:“護駕!”鏘鏘鏘二十七八個看客拔出刀來,要喝退李彥直!原來這幾十個人都是喬裝打扮的。

李彥直和那貴公子同時一呆,便聽鏘鏘鏘又是幾十把刀出鞘,李彥直這邊背後也有二十幾個人忽然動手,喝道:“大膽!”又有人低呼:“保護都督!”

這大堂坐着一百多號人,忽然之間有一小半的人拔出了刀,片刻之前還太平熱鬧的酒樓登時刀光劍影,有的人以爲官家來鎮壓言論,有的人以爲是幫會火拼,坐在邊角上的趕緊偷偷溜走,陷身刀叢劍林中的抱頭大叫:“不關我事!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來看戲的!”

那“佛郎不機”的老闆暗暗叫苦:“我說今天生意怎麼忽然好了這麼多,把大堂都擠滿了,原來是來了兩幫人,難道是城東老七和城西青眼狼要在這裡動手?”

那貴公子甚是尷尬,不知該如何收場,還是李彥直笑了笑,先向劉洗使了個眼色,劉洗忙喝道:“做什麼!都給我坐下!”

那貴公子身邊一個清秀無須的伴當似乎認得李彥直,也朝他們那邊的人喝道:“你們也都給我坐下,這位是……是咱們家的李先生,自己人!少大驚小怪的。這裡是京城!亂動刀槍,成何體統!”

兩夥從人這才都收刀坐了。

李彥直對那貴公子笑笑說:“當家的,在此偶遇,還想和你一起喝喝茶,談些民間瑣碎事。不料這些下人不懂事,擾了這雅興,這裡沒法呆了,咱們還是先回府去再談吧。”

那貴公子嗯了一聲,李彥直拍了拍手,護送他離開,到了門外,早有一輛馬車、一頂轎子來接,那貴公子上了轎,李彥直坐進車裡,在後跟隨,走到半路,又有順天知府派人來問話,也不用李彥直蔣逸凡過問,只劉洗亮了亮身份就把那羣衙役嚇得不敢吱聲了。

車馬七拐八彎,進了裕王潛邸,早有一幫太監宮娥跪接服侍,連同那些隨從侍衛,跪滿了一地,李彥直這才下車,走到那貴公子身邊,拉着他手笑道:“陛下,怎麼今天心情這麼好,竟然跑去聽戲。”

蔣逸凡路上就疑心這貴公子的身份,再見人馬往潛邸來更是猜到了七八分,但這時聽李彥直這麼一叫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跳:“他果然是皇帝!”他和皇帝也有幾次接觸,但都是隔簾間幕,所以沒認出來。他又想:“皇帝居然能夠出宮,看來這兩年北京的形勢又有變化了。”

那邊李彥直與朱載垕攜手入了大堂,旁邊太監宮娥望見都心中發怵:“這人是誰,竟然敢和皇上並肩行走!”

等進了大廳,李彥直這纔要行了君臣之禮,卻早被朱載垕攔住了,他們屏退了下人,朱載垕這邊只留下那個太監——卻是馮保,李彥直這邊則留下蔣逸凡。蔣逸凡跪下給皇帝行禮,馮保那邊卻躲在朱載垕身後向李彥直獻媚。

朱載垕對李彥直有些怕,這時又被他捉到自己私自出宮,囁嚅着道:“鎮海公,朕這次出宮,咳,咳……回頭你能否別和徐閣老他們說?”

李彥直卻表現得十分輕鬆自然,笑道:“偶爾出宮走走也好嘛,整天呆在宮裡,多悶啊。當初我還在上海時,徐閣老和肅卿他們也曾來信和我談及陛下要出巡探訪民間疾苦的事,我的回信中也是贊成的。臣下素來以爲,天子和百姓之間還是要拉近些好,君民同樂,方能同心啊。”

朱載垕大喜,道:“還是鎮海公能體諒朕的難處。像徐閣老、高閣老他們,整天板着臉,說話做事都是正氣凜然——朕雖也知道朝堂之中應該如此,只是整天這樣,也好生叫人難受。”

李彥直一笑:“但陛下不還是出來了嗎?”

朱載垕道:“這是近一年來,徐閣老對宮中之事看得不甚嚴了,朕才……”說到這裡,忽覺自己作爲一個君王卻被閣臣看得如同一個嬰孩一般,甚無帝王尊嚴,便不肯說下去了。

近兩年朱載垕年齡漸長,但國家大事得以與聞卻不得專政,一切軍國內外要務都由內閣決斷,他只當了拿玉璽蓋印子的螺絲釘,慢慢的心也就冷了,他的個性和乃父嘉靖的執拗不同,對時務要寬鬆得多,在大臣架空之下既無能爲力,便乾脆拋開了不管事了,加上馮保再從旁勾引,朱載垕漸漸的就將心思轉向娛心娛體了。

李彥直丁憂期間,開明派勢力退縮,內閣對皇帝便看得甚緊,李彥直復出以後,開明派勢力大張,徐階高拱鎮守於內,李彥直統兵於外,文武兩道全無半點破綻,內閣對皇帝反而就放鬆了些,因此朱載垕才得以出宮暗訪,只是每次出宮都有大批人馬暗中保護——這等保護,其實也暗含監視之意。

李彥直知他不肯多說,就岔開了話題,“陛下,聽剛纔你在酒樓的言語,日本派來的使者,你接見了?”

“對。”朱載垕道:“他們的意思十分誠懇,東海的事,只要他們答應我們善待在倭島的華民,我看就不宜過多介入了吧。”

李彥直輕輕一笑,不置可否,又問了他一些出宮的見聞,說:“我離開北京日久,可不知這兩年京城是否多了些好玩的事物。”

朱載垕畢竟年輕,心性易動,聽到這個話題來了興趣,就和李彥直談些吃喝玩樂之事,歷數京中名店,這些事李彥直反而不擅長,蔣逸凡在旁搭腔,馮保跟着湊趣,這才說得熱鬧起來,蔣逸凡口無遮攔,聽朱載垕只說那些吃的喝的玩的甚賭的,就沒提到另外一件美事,竟然就問:“陛下出來了幾次,難道就沒去秋香坊、翠鈿樓走走嗎?那裡纔是人間樂土啊。”

這秋香坊、翠鈿樓卻是京師兩大妓院,秋香坊的特點是品位夠高,風味夠純,去的都是達官貴人、文學雅士,翠鈿樓卻以大、新、雜著稱,所蒐羅的妓女東南西北、黑白紅黃都有,去的嫖客也是三教九流。朱載垕這兩個地方其實都去過,相對來說還是喜歡翠鈿樓,只是他畢竟還想保持一點爲人君者的威嚴,這種事情被蔣逸凡挑破,不免有些發窘。又想:“朕身爲人君,李彥直的一個手下,竟也敢來開我的玩笑!”不免有些失落。

李彥直卻就問蔣逸凡:“秋香坊?翠鈿樓?”

蔣逸凡掩嘴竊笑道:“都督啊,人家都說你是妻管嚴,我原本只信七分,今天看來可信了個十足十!這等好地方你居然也不知道,可知平時夫人管得你多嚴!”

李彥直啞然不知如何回答,朱載垕見蔣逸凡連李彥直都損,心想:“原來這人是沒大沒小,不是特意拿我開刷。”李彥直不尷不尬地笑了笑,說:“聽你說得這麼好,那改天一定要去瞧瞧。”

“到時候我帶路,”蔣逸凡道:“那翠鈿樓有個花魁,叫賽昭君,名聲大,口活好,模樣也俊,只是牌兒太大。都督你去,自然不能挑明瞭是鎮海公駕到,若是微服出行,我怕你還見不到她呢,得是我去,纔有機會叫都督你一親芳澤。”

朱載垕原本還在琢磨着自己是否受尊重,聽到這裡不禁哧的一聲,李彥直問他笑什麼,朱載垕一時不察,就笑道:“蔣同知太久沒來京城了,那賽昭君早過時了!現在翠鈿樓當紅的花魁娘子,乃是……”

李彥直蔣逸凡齊聲問:“是誰?”

朱載垕笑道:“是徐可兒。”

蔣逸凡臉上露出羞慚之色,掩面道:“丟臉,丟臉!”

李彥直壓低了聲音問朱載垕:“皇上,這徐可兒曼妙否?”

朱載垕嘖嘖兩聲道:“妙,妙!”

李彥直一聽這兩個妙字,撫掌笑道:“這麼說來,皇上你是得手了啊?”

朱載垕啊一聲,這才反應過來,心想作爲一個皇帝,和當國權臣談論這些,怕有些不妥,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腔,卻聽李彥直讚道:“這徐可兒能把賽昭君趕下去,姿色排場必定都非同小可,陛下你微服出行,居然也能使她臣服——這等手段本事,纔是男子漢大丈夫的真才實學啊!”

蔣逸凡也是欽佩之色,躍然臉上,朱載垕便又有些飄飄然起來,心中最後一點顧忌也一掃而空,和李彥直蔣逸凡談起翠鈿樓見聞,其中頗涉穢語,君臣四人,笑聲滿屋。朱載垕忍不住想:“往昔常恨李彥直跋扈,今天看來,比起徐階、高拱,還是他好些。其他那些大臣見面老闆着臉,哪有鎮海公這般知情知趣。”

正歡樂間,下人來報,說高閣老來了,朱載垕這一年來出宮三次,每次被徐階高拱知道了都沒好臉色看,有其是高拱,極爲難當!一聽說高拱來,臉上就有些難看,李彥直察言觀色,問他:“陛下,要不我代你擋一擋高閣老?”

朱載垕連道:“好,好!”就躲到後面去了,馮保侍奉了朱載垕進去,又出來傳話說:“公爺,陛下說,要不公爺在這裡拖一拖高閣老,皇上那邊就先回去了。”竟是怕高拱怕得厲害!

李彥直道:“好。”又低問了一句:“陛下出宮玩樂,你可都在身邊?”

“公爺放心。”馮保壓低了聲音說:“只要出了宮,奴才就沒離開過皇上半步,什麼岔子也沒有。”李彥直頭微微一點,馮保便走了。

兩人把話一對,只是眨眼間事,就連近在咫尺的蔣逸凡也沒聽得清楚,只道馮保是傳完了話就走。

這邊馮保入內,那頭高拱就吹着鬍子闖了進來,口中道:“陛下,你怎麼如此任性!”見到了李彥直,怔了一怔,叫道:“李公,是你。”

雖然此刻滿朝都道高拱是李彥直的人,但兩人同爲大學士,地位已經相若,要論內閣次序,高拱還在李彥直之上,只是李彥直多了個鎮海公的銜頭而已。

高拱性子直,腦子卻快,一下子就反應過來,猜到李彥直是微服入城,他對李彥直期望也高,當面就責備道:“李公,你對外宣稱還在通州,人卻不聲不響跑進京來,還跑到潛邸來,哼,那多半是已見到皇上了——這幾件事,件件於禮不合!若被御史聽到風聲彈劾起來,於李公你的聲望大有損害!實在是不應該啊!”

蔣逸凡在皇帝面前也談笑自若,遇到高拱卻沒法不嚴肅,李彥直被他面責也無法還嘴。

高拱罵完了李彥直,還不過癮,又對着裡頭叫道:“皇上呢?皇上!老臣高拱求見!”言語中雖用了一個求字,但實際上卻是要把皇帝也拖出來一起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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