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正在喝酒。
他喝的是溫柔醇綿的桂花釀。
他的臉上也散發着輕柔的光, 比天下美景還要清俊半分。
陸小鳳笑道:“如果我輸了,我就去醉仙居偷酒老兒的上仙夢。”
花滿樓道:“偷了不也是你喝?”
陸小鳳笑起來,道:“花兄, 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最次也要同你一人一半。”
花滿樓笑道:“喝了你的酒, 恐怕又要幫你解決麻煩。”
陸小鳳道:“我有很多煩惱, 恐怕不是一罈酒就能解決。”
他說的是煩惱, 而非麻煩。
花滿樓道:“若你的煩惱這樣多,就更要多喝些酒。”
陸小鳳望着他,道:“不及與花兄對飲。”
兩個人笑起來。
他們都喝着酒。
陸小鳳道:“天下人都知道陸小鳳有四條眉毛, 花兄卻不知道我這四條眉毛究竟是多英俊。”
花滿樓道:“英俊的眉毛?”
陸小鳳道:“再沒人能比。”
花滿樓笑起來。
他忽然伸出手。
他的手落在陸小鳳的鬍子上。
陸小鳳靜靜的看着他。
他的手輕輕的摸了一下,像是一條柳葉拂過臉龐, 落在心尖上。
陸小鳳的心被一種情愫圍繞了, 又癢, 又暖。
花滿樓的手卻繞過鬍子,摸上他的額頭, 指尖輕觸,有些冰涼,又熱的發燙。
他輕聲道:“眼睛。”他的手摸在他的眼睛上。
陸小鳳閉上眼睛。
他道:“鼻子。”他的手落在他的鼻樑上。
手指碰到他的鼻尖,又輕輕的滑下來。
陸小鳳的心砰砰跳着。
他閉着眼睛,卻好似陽光已經穿透他的心, 透過血液滲進身體的每一寸。
他的手又往下, 摸着他的臉頰。
輕輕的, 比風還要柔和。
陸小鳳幾乎就要說出口。
他知道這風, 這光, 這一切,都來源於什麼。
他輕聲道:“花滿樓。”
他的心都要隨着這一聲跳出來。
那隻手卻忽然消失了。
風、陽光、空氣, 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
他猛然睜開眼睛。
眼前卻什麼都沒有變。
只有黑暗。
一片黑暗。
籠罩一切的黑暗!
陸小鳳從一陣刺骨的冰涼中醒來。
他猛然驚醒。
只有他一個人。
他從懸崖上墜了下來。
本來是兩個人,現在卻只有他一個人。
他喊道:“花滿樓!花滿樓!”
沒有迴應。
只有水流淌過的清譁之聲。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卻又被疼痛猛然拽了回去。
他咬着牙,硬是這樣站着。
他的左腳,恐怕已經脫了臼。
他的身上已經溼透了。
最糟糕的是,他什麼都看不見。
他看不見,便不知道花滿樓怎麼樣。
他終究站了起來,才發現手臂也疼痛無比,疼痛與麻木交替,令他的神經繃緊。
他喊道:“花滿樓!花滿樓!”
花滿樓有沒有事?他在哪裡?
他看不見,汗水從他臉上流下來,他卻不知道怎麼辦。
一種恐懼感籠罩了他。
他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他道:“花滿樓!”
他的手摸索着,出於本能,他抗拒這片黑暗,他不知道他在哪裡,有沒有受傷,他急於找尋,但眼睛卻背棄了他。
除了黑暗,只有黑暗。令人無法擺脫的黑暗。
冷靜下來,只有冷靜下來。
花滿樓一定在這不遠的地方,一定就在這附近。
他靜下來,不再大喊。
他靜待在這個地方,想找出什麼痕跡。
但無疑,他發現他的心此刻絕不會安靜下來,因爲這時候他才察覺,空氣中瀰漫着血腥之氣。
血的腥甜。
他的心已經有些慌亂。
他挪了幾步,試探着,摸索了幾下,道:“花滿樓?”
越找不到,心便越急。
這種惶急,是一種極怕失去的恐懼。
幾聲腳步聲傳來。
陸小鳳一下子靜了下來。
這腳步聲他太熟悉不過。
他竟激動的鼻子發酸。
他沒事!
花滿樓抱着幾段枯枝,慢慢的走了過來。
陸小鳳放鬆下來,他坐了下來。
腳上的劇痛也顯現出來,痛得他額頭冒出了汗。
花滿樓走到他身邊,將枯枝放下。
他輕聲道:“你醒了?”
聲音清潤,比陸小鳳聽過的最動聽的歌聲還要動聽。
陸小鳳道:“你有沒有受傷?”
花滿樓道:“擦傷了胳膊,不礙事。”
陸小鳳早聞到了血腥之氣,覺他傷的一定不會這樣輕,道:“你流了很多血。”
花滿樓道:“跌破了總要流血。”
他說着,便坐在陸小鳳身旁。
陸小鳳感受到溫暖的氣息靠過來,那種刺骨的冰冷感便降低了太多。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坐着。
但這次,兩個人竟覺得有些不適應。
陸小鳳有些懊惱,他看不見,總不能去摸花滿樓看他究竟傷了哪裡。若是平時,他也不會在乎這些,一定去探試一看,但如今他卻已經與他有過那樣經歷,無論如何也不願再輕浮對他。
花滿樓道:“的確不礙事,陸俠士不要多想。”
他也不叫他陸兄。
他還記得陸小鳳喚他花公子。
他們都還記得,他們已經割袍斷義。
陸小鳳不願再多想,問道:“方纔我們墜到了山澗裡?”
花滿樓道:“若不是剛纔掉下來的時候,你用內力將我穩在身側,你也不會傷的這樣重。”
他點上火,枯枝慢慢着了起來,發出噼啪的聲響。一陣溫暖將他們包圍了。
陸小鳳道:“你將我救了上來,又去尋樹枝將衣服烘乾?”
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即知道原委,又一定要問。
花滿樓道:“我總不能把你泡在山澗裡。”
陸小鳳道:“我總不願讓你落在山石上。”
他們都想要笑。
但他們都沒有笑。
兩個人都沉默了。
火光照着他們的臉。
他們卻都看不見。
他們就這樣坐着,陸小鳳竟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他只想就這樣跟花滿樓坐在一起,圍着火光。
花滿樓卻說話了。
他道:“你的胳膊和腳都脫臼了。”
陸小鳳道:“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他睜着他的大眼睛,臉上忽然有了笑意。他看不見,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其實有些可愛。
花滿樓道:“你不覺得痛?”
陸小鳳道:“痛?”
他搖搖頭。
他道:“你這樣一說……”
他本想接着說下去,花滿樓的手忽然輕輕的落在他的肩膀上。
溫柔的手落下,陸小鳳忽然一震。
他一動也不動了。
他的心忽然有些失控。
他想不到,如今的花滿樓還會願意這樣碰觸他。
他腦光一閃,又忽然想到花滿樓方纔一定細細的檢查了他的身體,才知道他的手和腳脫了臼。
他的心又猛跳起來。
花滿樓道:“忍着。”
他猛然一牽動。
陸小鳳發出輕微的喉音。
但他的胳膊已經接上了。
他的心跳的很快,已經很久沒有跳得這樣快過。卻並非因爲疼痛。
花滿樓又摸到他的腳踝。
陸小鳳咬牙,輕聲道:“我的手已經好了,我自己來吧。”
花滿樓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沒有做聲。他放下手,讓他自己來。
陸小鳳攬下這個自救活動時就有些後悔。
並不是後悔沒讓花滿樓幫他接骨,而是他忽然發現,他的手,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這樣靈活。
他彎下腰的時候,筋骨還是很疼痛。
他卻不能硬掰着自己的腿來接骨,若那樣,恐怕不但接不好,連腿都要折了筋。
花滿樓知他有些難爲,道:“還是讓我來吧。”
他將陸小鳳傷腳的鞋襪脫下,手按在他的腳踝處。
陸小鳳忽然想起就在不久前他也曾細細的脫掉花滿樓的鞋襪,將他輕輕放在牀榻之上。
他的臉,忽然有些紅。
他的心,更是紊亂。
花滿樓的手指輕巧柔和,尋到脫臼的位置,又道:“其實你不必如此介懷。”
他忽然一擡,陸小鳳悶哼一聲,骨頭已經接上了。
花滿樓放開手,道:“我知道,先前你對我如此,是爲了要解我身上唐絲雨的毒。”
陸小鳳有些發愣,聽他一說,心裡激盪萬分,有很多話想要說,卻又不知道如何說。
花滿樓不介意?
花滿樓並沒有氣恨他?
那又如何呢,自己的心,究竟是何想法,自己又怎麼會不知道。
陸小鳳道:“不。”
花滿樓一愣,道:“不?”
陸小鳳點頭,他道:“不。”
花滿樓只想看他的臉,他看不見,他想起,此刻陸小鳳也是看不見的。
陸小鳳道:“你總說我不是君子,卻從來都當我是最君子的人。”
花滿樓聽他這話,不知是何意思,心卻忽然亂如麻,如萬線纏繞。
他道:“你呢,在你心中,我是否就是最君子的人?”
他問的有些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這樣問。
陸小鳳不做聲,他向來喜歡耍些脣舌,逗些樂子,此刻他卻幾乎說不出話。
花滿樓聽不見他回答,便不再等。
陸小鳳忽然道:“其實看不見,也沒什麼不好。”
花滿樓想了想,道:“因爲有些東西雖然看不見,卻一直都在。”
陸小鳳很想看看他,他雖然在,但他不知道,他究竟怎麼樣。
陸小鳳道:“我忽然很想摸摸你的臉。”
兩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