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頭一次有這樣的渴望。
渴望着親近, 單純的親近。而這種親近,只是輕輕的拂過他的臉龐。
花滿樓聽他這樣一說,心中忽然有了一種極難說清的感情。他忽然想起石秀雲曾拉着他的手, 輕輕觸摸她絲緞一般的面頰。
那時候, 他的心好像浸在了一汪溫柔流動的泉水裡。
而此刻, 他的心又好像要沿着水波, 墜入泉眼深處。
他道:“好。”
陸小鳳想不到他竟會應他的話, 他幾乎有些遲疑。
但他卻不是一個遲疑的人。
他輕輕的擡起手,慢慢的落在花滿樓的臉上。
只剛剛落在他溫熱的皮膚上,他的眼頰就已經發燙, 眼裡那片黑暗裡涌動着滾燙的熱流,幾乎要衝破這片黑暗而出。
這是他十幾年的摯友!
亦是他心中最難言的情愫!
他的手遲遲不動, 生怕輕輕一動, 手上這種溫熱便退了, 便散了,便離開他的心, 拋棄他的靈魂。
他彷彿已經離開眼前的黑暗,去碰觸那可以融化身心的光明。
花滿樓一動也不動,他感覺到他的手心,他的指尖。他所帶來的熱,和難以自已的極細微的顫抖。
那細微的輕顫正一分分的動盪他的心。
令他不知所措, 不知所起。
陸小鳳的手碰到他的眉毛。
他的手拂過他的眼睛。
他的鼻子。
他的嘴脣。
他的臉頰。
他的手彷彿變成了他的眼睛, 要將花滿樓的音容笑貌再重新印在記憶裡, 刻在心上。
他眼前就站着花滿樓, 卻不能解他的萬千相思。
相思之情。
相思之苦。
相思之痛。
他終於知道, 這種無法表訴的情懷,稱之爲相思。
他甚至不願放下手, 再不願離開,寧願時間就停在這一刻。
他的心跳得生動狂熱,又平靜祥和。
只有花滿樓,只有他,才能讓他如此的寧靜,又讓他無邊心動。
他只想放下手,下一刻便將他擁在懷裡。
緊緊相擁。
彷彿去擁抱整個世界,得到所有光陰。
但他不能。
他已經不能。
他絕不能再這樣對待花滿樓。
他放下手。
他知道花滿樓就在他眼前。
他有太多話想說,有太多真心想要表述,但他知道,他不能說。他無法說。
花滿樓不知道。
他即使站在陸小鳳面前,陸小鳳都覺得萬千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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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的眼眶終於有些紅。
他沉默了許久,終於道:“你瘦了。”
花滿樓想不到他會這樣說。
他只聽了這一句話,心中那顫抖彷彿已經絕了堤。洪水奔放。
他很少放任自己的情緒,更很少讓情緒控制自己。
花滿樓是個自制的人。
他是個體貼生命,熱愛生活的人。
這樣的人,更不會太放任自己。
但這三個字,卻將他的情緒激發,將一切壓抑衝解。
花滿樓忽然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將自己包圍了。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無法紓解的委屈。
極委屈。
他的眼眶也忽然紅了。
他第一次覺得,他委屈極了。
他極力壓抑。
不僅是委屈。
而是心都要崩開,要裂出一道開口。彷彿千般心事,都要一齊訴說。
他們卻都沒有流淚。
他們的眼眶都紅了。
花滿樓覺得自己有些顫抖。
他伸出手,要去碰陸小鳳的臉。
他的手並沒有碰到陸小鳳的臉。
他最終放下手。
他與陸小鳳少年相識,已經共同度過十幾個年頭。彷彿時光荏苒,雨打風吹而去的只是時間,而他們,一直是他們。
而他們呢?
他們的友情此刻又當如何?
他們之間,只僅僅是友情?
他忽然輕輕吟道:“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風華蓋世,終於抵不過時間。
而他們,所要對抗的從來不是時間。
而是心。
心。
陸小鳳極壓抑。
他再不想壓抑。
他終於握住花滿樓的手。
他將他的手拉向他的臉頰。
花滿樓的手終於落在他臉上。
溫柔如水。
脆弱如玉。
如水般溫情,如玉般易碎。
花滿樓的手已經發顫。
他摸着他的臉,落在他的眼睛上。
那雙已經看不見的雙眼。
他感覺他的眼頰在發燙。
他怎麼會不知道,眼裡滾燙的究竟是什麼。
他何嘗不是如此。
他不肯再將手往下移,就輕輕的放在他的眼睛上。
陸小鳳的手撫在他手上。
他終於道:“你一直都沒有變。”
他的聲音還是像他一樣溫潤親近,但其中感情,又豈止是如此?
陸小鳳終於再也熬不住。
他再也不願忍耐。
他張開手,將他緊緊擁抱。
他再不能壓抑。
他擁住了花滿樓。
他們並不是第一次擁抱在一起。
他們經歷的風霜,共同走過的路上,曾數次相擁,那是少年無悔的友情,是相見喜極的想念,是一生不改的情誼。
但這一次,他們都知道,這並非僅僅是擁抱。
這一次,已經與從前遠不相同。
他們心裡清楚,更瞭解。
花滿樓擁住陸小鳳。
知曉陸小鳳眼睛已盲的時候,他曾難以自制的流淚。他甚至無從探究感情。他無暇,無從,無法。地上還有已經碎成無數斷片的花濺淚。
那個付出太多的人,是與他割袍絕義的一生摯交陸小鳳。
他已經很少流淚。
但並不是不會。
他的堅定也並非永遠都是堅不可摧的盔甲。
他的溫潤更並非永遠都是永不動盪的清泉。
他會傷心,會難過,會痛苦,會情不自禁,更會無法解脫。
而這一切,陸小鳳都懂。
他懂花滿樓,就像花滿樓懂他。
這一刻,他們相擁在一起。
他只願世界皆停止,只盼時間能將他們遺棄。只願江湖瑣事都如雲煙一般寥寥而過,而他們就這樣寧靜自由,江湖天下,無他,亦無他。
他們在江湖盡頭,在時間裡停頓下來。
陸小鳳與花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