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回曦和傷寒痊癒之後,息衎便格外小心地照料她,後者從未曉得自個兒這個徒弟竟然有如此嘮叨婆媽的時候,即便感動卻也不免煩得很。這次嚇得她落水乃是意料之外的事,息衎嘴上雖不曾老老實實道個歉,但還是十分在意她的身子的,在外頭吃完了烤魚便騎着馬帶她回帳篷,拿了幾牀被子給她好好捂着,還點了火盆。
曦和剛收徒的時候,覺得這孩子沉默得不像個正常人,在自己身邊帶了這麼些年,儘量疏導他的心緒,他倒是不負所望,總算有了些活潑開朗的時候,只是每每殃及自身,她都覺得自己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着草原這些小部落裡空置的帳篷有限,師徒二人不得已共宿一處,息衎很體貼地讓她睡氈牀,自己在地上鋪了毛毯打地鋪。若是放在幾年以前,她或許還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現如今她發現自己已經漸漸地習慣他的好意,在很多事情上已經不必去刻意區分彼此,只順其自然罷了。然而這一日息衎卻並未回來住,曦和不知他大晚上的能跑到哪兒去,但也不怎麼擔心,畢竟是修爲很了不起的凡人了,沒什麼東西能傷了他。直到第二日下午他纔回來。
下午的日頭很好,半人高的草場裡,綠油油的草葉都泛着光。曦和聽說這一日部落裡有一對年輕男女要成親,晚上有很熱鬧的親禮,女人們都在忙着準備晚上要用到的事物。於是她很好奇地搬了小板凳到牧民的帳篷門口,跟着女人們學做當地的麪餅,揉完麪糰還得敲打很長一段時間,曦和很少幹這種長時間的體力活兒,卷着袖子拿着木槌敲了將近一刻鐘,只覺得兩條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木槌還給當地人,女人們善意地笑着接過,讓她在一邊看着就好。曦和去一邊就着桶裡的清水洗淨了手,將袖子放下來,揉了揉痠痛的胳膊,無意間瞥見不遠處靠坐在帳篷邊的息衎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這邊,她忽然莫名的有些不自如,撇開了目光,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似的繼續與女人們談笑。
夜幕降臨,帳篷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腰鼓聲響起,孩子們撒歡跑出來,開始圍着篝火又跳又笑。
曦和很喜歡當地人粗獷熱情的風俗,也跟着一塊兒湊熱鬧。
年輕的小夥子們都裸着上半身,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姑娘們分頭圍着兩頂帳篷,隨着歡呼笑鬧聲,兩頂帳篷內分別有一男一女被拉出來,圍觀的年輕男女們分別將花環戴在主角的頭上,由長者牽引他們來到篝火前,老巫對着篝火唸誦起古老的祈文,分別在新人頭上灑下早晨收集來的露水,兩位新人牽着手低着頭說了幾句話,像是誓詞,然後在老巫的引導下擁抱。
歡呼聲並着清脆的鼓聲再次響起,圍觀的男男女女紛紛站起來鼓掌跳舞,場面又火熱起來。
曦和坐在一邊的木桶上看着這一切,脣角不由自主地彎着,眼中倒映着明亮跳躍的篝火,只見那新娘子滿面笑容,臉上映着紅彤彤的火光,頭上的花環與她的舞姿一般絢麗而奔放,這一刻似已凝結終身的幸福。
老巫不知又說了些什麼,小夥子們瘋了一般地撲到前面去搶花環,年輕的姑娘們三三兩兩手拉着手,很多小夥子直接將花環戴在姑娘的頭上,然後便拉起她一塊兒跳舞,有的姑娘害羞,彆扭了好一會兒纔在女孩子們的推搡下跟小夥子一塊兒跑去跳舞。不論年紀大小,似乎只要是單身的男子都拿到了花環,有的看上去只十一二歲的孩子也將花環戴在了小姑娘或是漂亮熱情的大姐姐頭上,圍着篝火吃着東西跑跑跳跳。
曦和自己望着那方出神,卻不知道不遠處的息衎已經看了她很久。
她坐在低矮的木桶上,胳膊肘擱在膝上,單手撐着下巴,出神地望着那方的歌舞,臉上倒映着跳躍的篝火,明明暗暗,那雙眼睛就如夏季的夜空,水洗過一般的純澈與溫柔。那一身淨無瑕穢的白裙,在這熱鬧絢麗的草原舞會下更顯得素淨雅緻,偏那一身傲骨風度不可侵犯,淡淡的一陣風過,微微吹起她的發與衣襬,竟似欲乘風而去一般。
當息衎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已經把手伸了出去,像個挽留的姿態。
他回過神,甩了甩頭,卻忽然看見不遠處篝火邊上一個年輕的母親正笑着對自己的孩子說些什麼,那孩子看着約莫*歲的模樣,手裡也拿着一個花環。只見那母親指着曦和的方向對孩子笑着悄悄地說了幾句話,然後拍了拍他的腦袋,讓他往這邊走來。
息衎見此眉峰一皺,也拍拍衣襟站起身來。
曦和原本坐在木桶上看着那吵鬧的歌舞出神,忽然面前出現了一個花環,然後小男孩圓圓的黝黑的臉便出現在眼前,用生澀的漢語說了一句話:“姐姐,給你。”
她怔了怔,看了看跟前的花環,再微微擡了眼看向那表情認真的孩子,重複了一遍:“給我?”
孩子重重地點頭。
曦和見那孩子生得可愛,且那圓圓的小臉蛋上滿滿的都是期待,心中一動,便微微一笑伸出手:“好,我……”
手沒伸出去,話沒說完,身前便被一個身影擋了。
息衎握住她伸出去的那隻手,直接擋在了她與那孩子中間,居高臨下地冷冷地看着那小男孩,用當地話道:“她說不要。”
小男孩明顯很震驚又很委屈,想要扒開息衎繼續找曦和,但息衎紋絲不動,也完全忽略了後面直拉他手製止他的曦和,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她不要,你聽不見麼?”
小男孩很受傷,在原地呆愣了半晌,然後“哇”地一聲哭了,扔掉花環跑回自己母親懷裡。
等這一系列事情結束了,曦和仍舊很錯愕:“你嚇他做什麼?”
息衎十分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拉起她就往外走。她尚未搞清楚狀況,被他拉得一個踉蹌,想要掙開卻發現他抓得分外緊,只好回過頭對那孩子的母親勉強露出一個飽含歉意的笑容,然後跟着他跑了。
息衎步幅很大,曦和被他扯着一路得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腳步,見他是朝着馬廄的方向走,她用空着的手用力拍了他手臂一下:“你幹什麼?”
息衎沒理她,直接快步走到馬欄邊解下一匹高頭大馬,把她攔腰抱起扔在了馬背上,然後自己翻身上馬來到她的身後將她扶着坐起,一夾馬肚子,然後一鞭子抽在了馬屁股上,駿馬如離弦之箭飛奔出去。
曦和嚇得臉都白了,一個勁兒地掐息衎的手臂讓他慢點慢點再慢點,可息衎即便被掐得痛極也不肯聽,等馬稍微跑得慢些了,曦和的神經稍稍鬆懈了一點,他又抽一鞭子,馬就比之前跑得更快了。
在前面沒有任何遮擋物,且驅使的工具不握在自己手裡的情況下,曦和感到極度缺乏安全感,而唯一能夠找到安全感的方法就是儘量往後靠。息衎自然不會抗拒她這種舉動,反而敞開手臂給她足夠的空間讓她靠得緊緊的。
飛奔的馬蹄聲響徹寂靜的夜,直到曦和已經適應這種疾馳的速度時,視線遠處出現了一條明亮的帶子,準確地說是一條河流,座下馬匹的速度也逐漸放慢了下來。
這正是昨日落水的那條河。
息衎下了馬,然後將曦和半抱着下來。馬匹在河邊悠閒地踱步。
夜空倒映着河流,瀅瀅地閃爍。
她望着在黑夜中無邊的天際與草原,心中陡生荒涼之感,有那麼一瞬間,草原全部變成了荒地,遠處稀疏的樹木變成了飄忽不定的魂靈,她自己彷彿置身於異境之中,有將要溺死的窒息感。
她皺起眉頭,幾乎就要抓住那片景象,可來自身邊的語聲打破了這個境界。
“我說過要給你驚喜的,可不能食言。”息衎背對着她,走向河邊。
她的目光仍舊飄忽了一會兒,回過神:“什麼?”
息衎沒有回答她,而是蹲在草地裡擺弄着什麼。
曦和揉了揉太陽穴,當方纔的一切都是幻覺,踩了踩腳下的草地,道:“你方纔那樣嚇唬人家孩子做什麼?”
她不提還好,一提息衎又忍不住黑了臉,回過頭來:“師尊,你知道那花環是什麼意思麼?”
曦和搖頭。她只顧着看歌舞去了,根本沒在意那個花環的事情。
息衎的臉更黑了:“不知道還敢亂接,當心人家把你留下來當媳婦。”說罷毅然決然地轉過頭去不再理她。
曦和愣了一下,頓時啼笑皆非:“小孩子玩鬧,難道接了那東西便非得與他成親不成?你這也當真。”
息衎涼涼地哼了一聲。
曦和走過去兩步,眉頭一挑:“唔,你莫不是吃醋了?”話一出口,她便有些後悔,這種玩笑還是不能開的。
誰知息衎幽幽地回過頭來,望着她道:“我就是吃醋了。”
曦和啞口無言。
他從袖袋裡取出一樣東西,在草地裡敲了敲,然後她隱約看見有個火星子開始在草地裡橫向地飛快地移動,還未開口問那是何物,息衎便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攬住她的肩膀:“喏,說好給你驚喜的。”
他的話音落下,便聽得一聲巨響,明亮的火團忽然迸射上天,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出一朵巨大明亮的煙花。
她只來得及睜大眼,伴隨着淡淡的硝煙味和一聲聲連續的炮響,遠處的煙花便接二連三地迸發綻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