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衙后街。
宋嘉早已不復早間的商賈形象。現在的他頭戴一頂草帽,身着一身褐色短打,很不起眼,很勞動人民。
天色已經全黑,宋嘉低着頭,坐在街邊一塊破舊的石鼓上,手中的菸頭一明一滅。
他所在的位置,離着撫衙後門還有50米距離。小街旁是一頂青竹小轎和四個由福州站情報員扮演的轎伕,外帶一個宋嘉,除此就沒了。
至於“曹川”,5分鐘前,已經被熊文燦的心腹家僕熊七領走。
雙方在府衙后街碰頭後,戴着眼紗的曹川,跟在提着燈籠的熊七身後,悄無聲息地,就從一道偏門走進了撫衙後院。
大部分朝代的中式官衙,形制都是規定死的。撫臺衙門雖說佔地面積廣,實際上依舊是一個大號破縣衙,同樣荒涼,同樣破敗。
於公來說,處於嚴格中央集權制度下的封建王朝,地方官員是沒有修繕經費的——大部分稅收都上繳了戶部,根本沒有這方面的預算。
於私,明清地方官的俸祿是包乾制,所有養家餬口包二奶請幕僚的錢都在這裡面,爲國修衙就更不可能了。
......
張冬東......不對,是“曹川”同志,跟在熊七屁股後面沒走多遠,就繞到了熊文燦所在的小書房門前。等待熊七進去通報的時間,張冬東順便摘下了眼紗,整了整衣冠。
很快,張冬東便被熊七請進了門。
來不及觀察被太陽能燈照亮的書房,張冬東進門後,按照培訓的標準流程,低頭跨步,掀起袍襟,對着椅中的人影就跪拜了下去:“草民曹川叩見撫軍大人。”
“曹川你無需多禮,快快請起。”穿着一身松紋道袍的熊文燦,此刻俯身一擡,就將膝蓋尚未着地的曹川扶了起來。
“多謝撫軍大人!”
......熊文燦如此禮遇來人,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能混成一方封疆大吏的老熊,自然不會是禮教書呆子,此刻在二人獨處的環境下,再擺那套官架子毫無意義。
再加上從杭州熊道開始,這之前大員方面用來探路的銀兩珠寶,老熊已經收了不少。三天前曹川的禮單上,用來打底的銀錠就是1萬兩,珍珠5串——最拽的稀世珍寶純陽燈,現在就在桌面上擺着呢。這可是真正的寶物,穿越衆迄今爲止,也就送出手了這麼一盞,今後都不會再有了,皇帝都撈不到。
一句話:拿人手短。
另外,禮遇降人,這也是熊文燦出京前就定下來的官方態度。所以,除了更換招撫對象外,老熊在其他方面,都是按照既定套路走的。
爲何要禮遇降人?這還要問鄭芝龍。
事實上自4年前的明荷澎湖戰爭開始,當時接受官府調遣,同荷蘭人作對的鄭芝龍集團,就處於一種被招撫—被忽悠—繼續招撫—繼續忽悠的狀態中。
總得來說,荷蘭人和老鄭在官府眼裡,都是夜壺。官府時而對老鄭承諾招撫,時而對荷蘭人承諾放開貿易,哪一夥人跳騰,就用魚餌吸引另一夥人來互相攻殺。
這種把戲一直玩到去年,也就是穿越元年,1627年,官府終於玩崩了。
事情的經過是:鄭芝龍在1627年初,通過幾次搶劫鬧事後,又一次感受到了招撫的暖流。這次出面的,是時任泉州知府的蔡善繼。
然而當鄭芝龍欣然趕到泉州面見蔡善繼時,卻並沒有獲得想象中的熱情與誠意——熟悉的套路,熟悉的皮笑肉不笑,熟悉的從骨子裡散發出的鄙視味道......
老鄭這一刻悟了。用後世的話說,就是老鄭終於放下了包袱,拋棄一切雜念,堅定的開始執行全面武裝鬥爭路線。
於是老鄭開始大鬧。而官府方面呢,也熟練地組織起了官匪洋三方聯軍,只不過這一次,老鄭大敗聯軍。
從總兵俞諮皋被打得臨陣逃脫那一刻起,官府那一套驅虎吞狼的把戲就再也玩不轉了,就像後世那些跑路的龐氏平臺一樣,刀尖上跳舞,泡沫總有一天要破的。
於是乎就有了老熊撫閩。於是乎當初蔡善繼很正常的看不起海盜的態度,現在就成了一個表面由頭:禮節方面要注意,因爲臉已經被打腫了,這次是真招安,不是假招安......
......
“年紀輕輕,便能心念正途,不容易,不容易。”熊文燦在曹川坐定後,輕捋長鬚,溫和地說道:“曹川你今日到此,這審時度勢的本事,可也不小,呵呵。”
“全仗大人擡愛,不以小人卑鄙,曹川敢不粉身報效?”
“哈哈......”
開局一波商業互吹,這是必經套路。一個扮導師,一個背出師表,場面很和諧。
接下來話題就展開了。
老熊在談話中的第一個問題,並沒有出張冬東預料:穿越衆爲何要搶鄭芝龍的招撫,爲何如此迫切,並且“胸有成竹?”
張冬東於是按照事前準備的答案,從一個比較獨特的角度闡述了一番動機:商品。
張冬東表示,包括之前送給老熊的煤油燈,還有玻璃碗這些好玩意,都是穿越衆在泰西人那裡學到的秘法,自己在大員開窯製造的。
所以,穿越衆和不事生產的鄭芝龍匪幫不一樣,穿越衆是有拳頭產品,有家業有恆心的良民,現在唯獨缺的,就是朝廷認可後的大明市場......所以要招安。
......
熊文燦聽完後,微微點頭。
明代的儒家官兒,是不懂什麼內需外需貿易產生財富的。所以鄭芝龍這些人把國內的商品運到國外銷售,在他們看來,這種不事生產,倒買倒賣的行爲,就是在挖國家的牆角。
然而曹川剛纔告訴他的情況,就比鄭氏之流好多了——起碼人家也有產出,儘管不是糧食布匹這些正貨,但是油燈玻璃碗好歹也是日常所需不是?沒準還能當貢品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有家有業,有罈罈罐罐的穿越勢力,的確比鄭氏這種流寇要高一個檔次。
熊文燦略略思考一番後,暫且把此事壓下不提,轉而考量起張冬東對眼下局勢的判斷來。
這方面當然是“曹川”的強項了。
熊文燦的問題,說白了就是假如他老人家出手招撫穿越衆後,曹川他們要如何掃平海面上這些大小匪夥?
張冬東是分兩步回答這個問題的。
第一點:張冬東表示,穿越衆手頭火器犀利,主力船隻都是採用西法所造,所以火力猛,戰鬥力強——您看荷蘭人都被弟兄們打跑了。
第二點:張冬東謙虛地表示,自己麾下的將士勇則勇矣,但是數量少,只適合當尖刀破陣,取敵將首級......至於戰略方面,日後還是需要熊老大來主持大局的,咱只管聽吆喝,您說砍誰就砍誰!
......
熊文燦聽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早已把老熊的心思都研究透徹的穿越衆,此刻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撓到了老熊的心坎上。
歷史上老熊捏着鼻子招撫了老鄭,然後用老鄭一統江湖,致使老鄭尾大不掉——沒用幾年時間,福建全省的力量,就已經制不住老鄭了。
明朝廷在鄭芝龍就撫後,曾經多次下詔,欲調鄭芝龍北上南下,去和各路人馬火拼......然而鄭芝龍死守老巢,拒不奉詔,明廷毫無辦法。
這種藩鎮割據的局面,飽讀史書的熊文燦,難道當年招撫時會看不出來?
事實上,熊文燦很清楚招撫後會發生什麼,但是他毫無辦法——老熊就是一個希望任期內把一切問題都裱糊過去的傳統官僚,當時面對鄭芝龍的強勢,他能怎麼辦?他也很絕望啊!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當“曹川”表示:我很猛,但我根基不足,所以大局方面我聽您的,包括日後用來壯聲勢的大部隊,都需要您老人家來提供時......這就撓到老熊的癢癢肉上了。
官府的強項是什麼?不就是大批的資源嘛。老熊可以發藩庫銀,可以調福建全省的兵馬,可以封釘全省民船,唯獨缺乏的,就是破陣的猛將!
而今晚曹川提出來的這款合作方式,正是老熊最希望見到的局面:由少數精銳出面斬酋破陣,官兵隨後掩殺。事後,各種功勞官兵拿走大半不說,人數稀少,在福建毫無根基的穿越勢力,今後還要仰仗他老人家過日子,這樣的話,主動權隨時在自己手中,自然不怕曹川尾大不掉......
熊文燦這一刻,陷入了沉思中。
而“曹川”同志,這時自然不會打斷老熊的思路,於是小書房裡,便陷入了一段時間的靜寂。
......
當熊七端着茶盤進來換水的時候,發現自家老爺和曹海主的談話,已經到了尾聲階段,因爲他們已經在聊一些不重要的商事了。
然而就在這時,熊七聽到了令他瞬間心跳180的一句話:“不拘大人日後在何處上任,小民這琉璃杯碗的生意,總歸要麻煩大人在當地找些買主的,唉現如今買賣不好做,這酒好也怕巷子深啊!”
熊七顫抖着雙腿退出了書房,此刻他眼中漂浮的是那些晶瑩剔透的琉璃碗和滔天的銀錠:這種寶貨還需要四處找買主?
熊七隨即反應過來:怕是隻需自家老爺一點頭,這琉璃碗在福建的生意,日後就要由姓熊的擔任總代理了!
啊,這是何等的握草......熊七這一刻靈魂出竅,只想回身衝進屋裡,抱住自家老爺的大腿哭訴:您老到時候一定要外放忠僕熊七去當掌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