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韓衛宇再次被推回病房時,宋宛窈看着他緊閉着眼仰躺在那裡,憔悴的臉上那點本來養出來的好氣色又沒了。
醫生站在牀邊抄了幾個生理數值,語調刻板的囑咐不要隨意挪動病人,不要讓病人情緒有大的起伏,說了好幾個不要,最後的一句話說得很是語重心長:“他到底是病人。”
宋宛窈莫名心虛,認爲這些醫囑都是針對她的。等到小原客客氣氣的把醫生送走,阿KEN站在宋宛窈面前,撓撓後腦勺:“大嫂...”
阿KEN爲人單純,向來想到什麼說什麼,宋宛窈和他相處的時間不算太短,這還是頭一回見到阿KEN吞吞吐吐,她問:“什麼?”
“你能不能多照顧大哥幾天?”
宋宛窈沉默,阿KEN以爲她不願意,面上顯出一絲着急,小原回來時一看,奇道:“怎麼了?”
“那就麻煩你們幫我再請幾天假。”宋宛窈說。
小原很吃了一驚,望了望阿KEN,阿KEN又撓撓頭,有些靦腆:“這個就包在我們身上,大嫂放心好了。”
三個人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阿KEN很鄭重的說:“謝謝大嫂。”
其實,就算他們不提,宋宛窈也不好意思提出要走,雖然她無辜的很,可她也知道在在場人的眼裡,韓衛宇傷口再次開裂,最輕也要算她一個無心之失,要不是她那一轉身,他何至於要掙扎着下牀來。
她嘆了口氣,想起韓衛宇對她的譴責,她不是沒有心,只是她的心是石頭做的。
傍晚的時候,小原和阿KEN帶着宋宛窈去吃晚飯。他們倆消失了一下午,回到醫院兩人都換了身衣服,大概也洗了澡洗了頭,如果不看兩個人囂張又帶點兇狠的眼神,還都是清清爽爽的大小夥子。
上了阿KEN的車,宋宛窈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這兩天她對兩種味道特別敏感,一種是酒精味,一種就是這樣泛着甜腥氣的鮮血味。
她的好奇心從來就不重,他們不說,她也不會主動去問。半路上,小原接了個電話,在電話裡吼:“有本事就讓他們來找我!這羣婊-子養的,這次的貨就是從我手裡放的,老子這批貨連海關報稅單都有,怎麼,我就不信他們還能反天了!TMD,老子已經指了條正道,他們非要走那些偏門,既然自己找死就別怪我狠!”
掛了電話,阿KEN同仇敵愾:“CAO,一羣忘恩負義的王八蛋!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大哥當初帶着他們,他們這些年賺毛啊?現在還要拖咱們後腿,真TMD不是東西!”
小原沒接話,阿KEN還要再罵,他淡淡的說了句:“行了,當初大哥不願意再接手這些貨,你們不是也一樣跳的厲害?
阿KEN被說的訕訕的:“那個時候後來這些項目不是還沒談下來嘛,咱們兄弟那麼多張口總要吃飯吧。”
小原往後看了一眼,宋宛窈正看着車窗外,臉上仍舊波瀾不興,他轉回目光,輕輕一嘆。
在飯桌上,宋宛窈還是吃的比貓多不了多少,阿KEN很同情的看着她幾乎沒沾上菜汁的潔白碗底:“大嫂,你是因爲要保持身材才吃這麼少的吧?你們空姐這一行真不容易啊,飯都吃不飽,犧牲太大了。我上網看到那些明星也這樣啊,你看今天那個梅以妍瘦的,我看風吹吹她的腰都能斷了。”
宋宛窈一笑:“明星一上鏡人要寬三分之一出來,所以要格外瘦,不然上鏡不好看。”
“那個梅以妍電視裡比她真人好看,當初她和大哥在一起的時候,欸!你踹我幹嘛?!...哦,不是,就是那個原來我見過她,”阿KEN聲音越來越小,“她現在比那個時候顯老。”
宋宛窈點頭:“女人總是不太經老,不過也可能是化妝的原因。”
她的神情沒有一絲異樣,就是在評價一件不相關的事,小原有種有力氣卻使不上的沮喪。吃完飯,宋宛窈在飯店門口等着他倆把車開出來。
一離開宋宛窈的視線,小原一擡腳踹在阿KEN身上,阿KEN被踹的跌跌撞撞邁出去老遠,他愁眉苦臉的說:“小原哥。”
小原恨鐵不成鋼:“你呀你,你那張嘴真是差個把門的,下次說話前先從腦子裡過過,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你自己先想好了再開口!”
小原和阿KEN在病房門口略站了站,就被電話叫走了。
宋宛窈進房間時,屋內漆黑一片,她摁開廚房的燈,淡淡的白光透過磨砂玻璃門照在房間的地毯上。她走到牀邊,韓衛宇還在安靜的沉睡。
她站了一會兒,伸出食指在他鼻下探一探,他呼吸很淺,熱燙的氣息噴在她手指上。她又摸摸他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燒。
她出了病房門,始終有些不放心,便朝護士值班室走去。值班室的玻璃窗拉着藍色的窗簾,門虛掩着,她聽到兩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就是那個603啊,我親眼看見梅以妍上午的時候進去了好長時間呢。”
“真的啊?那個梅以妍長的有沒有電視上好看?”
“還行,不過我看比603原先那個女孩子差很多,那個女孩子纔是真的漂亮。”
“誒,你說今天603傷口裂開跟那個梅以妍有沒有關係啊?”
“你是說,兩個大美人爭風吃醋,搞到那個男的傷口裂開?不會吧,太狗血了。”
“有錢有勢的男人看來都是一個德性啊,真沒意思。”
“那叫狗改不了那啥!”
宋宛窈抿了抿嘴角,擡手敲門,來開門的是一個圓臉的女孩,一見她嚇了一跳,然後臉色就有些不自然,她彷彿沒有看見:“我是603房間病人的朋友,我朋友從早上一直睡到現在,請問要不要緊?”
“哦,”女孩說,“沒事,今天給他用的藥裡有安眠成分,沒事的,我們晚上還會輪流查房,你放心好了。”
宋宛窈道了謝,走出幾步就聽到值班室裡的聲音:“喂,喂,聽到沒?大美女說是朋友。”
“你小點聲,人家還沒走遠呢!”
再然後嘰嘰咕咕的聲音,她就聽不分明瞭。
接下來的幾天,宋宛窈總是早上八點到韓衛宇的病房報到,除了有的時候跟小原和阿KEN出去吃個飯,白天的時間她總是待在韓衛宇的病房裡。
小原他們不知怎麼想的,請了三個護工,宋宛窈在病房裡也沒太多事,只是陪着韓衛宇說說話,當然她說的要多一些。
她疑心這幾天說的話是不是比過去一年裡說的還要多,韓衛宇總是對她小時候的事情很有興趣,她覺得自己的童年乏善可陳,與其他小朋友似乎沒差別,但韓衛宇愛聽,她也就挑一些事情講給他聽,講着講着,忽然覺得原來自己的童年過得很幸福。
她的童年有很長一段時間住在外公外婆位於絨線衚衕的四合院裡,那時她外公外婆常年駐歐洲,她爸媽帶着一羣小孩子住在那處兩進的四合院。四合院保留着舊時的一些細節,那些細節拽住了遠去時光那華麗衣衫的一角,透過它們總可以窺到一點老式天光的影子。
四合院有個不小的院子,院子裡搭着葡萄架,還種着一棵大槐樹,她姐姐最喜歡蹲在大槐樹下用樹葉木條或是手邊能找到的任何東西圍追堵截出來尋食的螞蟻,她有的時候在一邊看着,覺得那些小螞蟻好可憐,本來直直的一條路,卻被逼着繞出去好遠。
每次一等她姐離開,她就立刻用樹葉把螞蟻送回窩邊,她笑:“也許螞蟻根本不想回家,我那是幫倒忙。”
更多的時候,她喜歡天晴的午後,在大槐樹下的石桌上和她媽媽一起看書,她看的大部分是迪士尼的原版畫冊,看到不懂的地方,她搖一搖媽媽的手:“媽媽,這是什麼?”
她媽媽還沒說話,她姐姐得意洋洋的搶着回答:“哦,美人魚啊。”
於是她知道美人魚用美妙歌喉換來了雙腿,忍着劇痛跳利刃上的舞蹈換取的不過是王子一聲讚美。
從此,她有了一個模糊的印象,全心全意愛上一個男人對女孩子來說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她姐姐不愛看書,但卻喜歡聽故事,每當聽到美人魚的故事,總是吵嚷:“媽,我不要聽這個,換啦換啦。”
她姐姐愛聽灰姑娘白雪公主睡美人,但凡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她姐都喜歡聽,每次聽完後心滿意足。
那是一段極好的時光,因爲回不去,所以越發顯得珍貴可愛。
“我跟我姐不一樣,”她說,“我姐總是很樂觀,神經粗的很。可是,我的想法只有她能猜到。”
她轉過臉,韓衛宇已經睡着了,她輕聲說:“其實我也不喜歡聽美人魚的故事,但每次一提起童話,第一個想起的卻是這個悲傷的故事。”
韓衛宇白天睡覺的時候總要拖着宋宛窈的手,他恢復的越好睡的就越警醒,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醒來。頭兩次,宋宛窈還會說一說:“又醒啦?快睡吧,我就在你旁邊。”
後來次數多了,每次他醒來,宋宛窈直接拿手把他眼睛一捂,他眨兩眨眼就會又睡過去。他的睫毛刷過她的掌心,那樣柔軟的觸覺總叫她一陣恍惚。
這應該是多親密的事,怎麼就會是她,又會是他?
這世上的事總能追本溯源,可他們之間,她卻半是糊塗半是被迫,一路竟也走到這樣的境地了。
她想的頭都痛了,所幸什麼都不想。離童年越遠,她那個什麼都要想的通透,什麼都要論證一番的理想就越發不現實,隨波逐流大約纔是人生的常態。
週五下午,護工家裡有事提前離開了。房間裡又只剩下她和韓衛宇。韓衛宇一反常態的沒有要求她說話,只是靠在牀頭,目不轉睛的望着她。
她很奇怪:“你怎麼了?”
他搖搖頭,她又問:“你要吃點水果嗎?”
韓衛宇伸手拍拍牀邊:“來,陪我坐一會兒。”
宋宛窈摸不着頭腦,走過去坐下,又問了一遍:“你到底怎麼了?”
韓衛宇握着她的手,挨個揉搓她的手指,等了一會兒,他說:“今天是我生日。”
宋宛窈一怔,試探着問:“那祝你生日快樂?”
韓衛宇“嗤”的一笑,他臉上的笑容還沒完全展開就慢慢黯淡了:“我八歲生日的前一天,我媽離開家,我到二十多歲時在美國再次見到她,她都沒有認出我。我爸沒多久就再婚了,我以爲每次放學回家不用再看見父母爭吵,可我爸忘不了我媽,他自己痛苦,也不讓別人好過,回頭想想,他也很可憐。”
她愣愣的聽着,她不擅長安慰人,那些爛熟於心的勵志小故事在這樣的經歷面前,像最便宜的生日禮物,輕飄飄的拿不出手。
他靜默下來,看着窗外,對面樓裡有人關窗,陽光反射到玻璃上,一束極耀眼的光飛速劃過他的眼底。
“你要走了?”他沒有看她,忽然問道。
“我總是要走的,”她說,“你還沒徹底康復,好好休息,別想那麼多。”
他轉過臉,看着她:“你是不是也可憐我?”
“你可憐?你有什麼好可憐的?”她抽出手,轉身回到沙發上,“就算你真的可憐,那也應了一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不是沒有聽出她語氣裡的怨尤,但心裡反倒鎮定下來:“哦?我有什麼可恨之處?”
她沒有做聲,他繼續說:“別人恨我,就算恨到骨頭裡,也妨礙不到我什麼,頂多砍我幾刀。你不過一句話,倒比砍我一刀更讓我難受。你說吧,我到底有哪裡讓你覺得可恨,你說出來,我統統都改!”
她被他的話一驚,要是放在幾天前,她一定會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終於揚眉吐氣一回,定要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好好批判他。可現在沒有開口,她無端失了底氣。
她望着他半晌,忽然想起《紅樓夢》裡的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從林妹妹的口裡說出來,含了多少幽怨,多少企盼,入了人的耳朵卻又蕩氣迴腸。
她挪開目光,彷彿心不在焉的說:“你自己都不知道哪裡可恨,我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