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積聚了數十人的涼雁閣轉眼間只剩下寥寥十幾人,晚珞見認識她的蘭榮王和魯沙已經遠去,忙掙着要站起來,但因爲剛纔體乏無力,又蹲坐了太長時間,猛然站起,頓感雙腿痠麻,差點又倒下。
“姑娘小心!”一直舉燈爲她取暖的小內侍慌忙扶住她。
“快扶我去亭中。”晚珞扶住他的臂膀,道,“那位許貴人是冤枉的。”
涼雁河涼意沁骨,她在水中游了許久,上岸後又一直晾在冷風中,早就睏乏無力,說出的話也是虛弱低啞。
“什麼?”小內侍沒有聽清她說的話,問了一遍。
眼前身影一閃,一個人已然到了眼前,彈開小內侍的手,替他扶住了晚珞。
“林大人。”小內侍見了來人,顧不得被他一彈而痛極的雙手,向後退了一步,憂心地看了一眼晚珞。
“你方纔說什麼?”林放壓低了嗓子,沉聲問了一聲,但未等她回答,便接着道,“無論你知道什麼,最好什麼都不要說,不要白白累了自己性命。”
晚珞卻恍若未聞一般,看着他驚訝喚了一聲:“林大哥?”
林放不知她將自己當成了自己的哥哥林路,只當她是在宮中見過自己,當下點了下頭,生怕她沒聽到自己所言,剛想再叮囑一番,卻聽柳如蜜揚聲喚了一聲:“林大人,她可是下水救人的宮女?”
“是。”林放答了一聲,在她耳邊低語道,“記住,不可妄自出頭。”言罷,才扶着她向亭中走去。
雖然當年二公子和柳如蜜曾有過一段交往,但因爲二公子從來不會帶女子到相府,而他出去時又不喜歡有人跟着,所以雖然晚珞是卓逸的貼身丫鬟,卻從未和柳如蜜見過面。
“盛姑娘,你去瞧一下這位姑娘,”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她一番,確定沒有絲毫印象之後,柳如蜜微然一笑,道,“如此膽識,在宮中可不多見呢。”
原本有話要說的晚珞聽到她如此說,心中一動,竟有些迫切地望向紫衣輕動的盛千世。
盛千世微一頷首,走上前去。
燈影婆娑,原先模糊的容顏漸漸清晰,如同在暈影中走出的仙子一般,神秘而唯美。
一瞬間的驚豔之後,晚珞驀然渾身一震,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滿眼地不可置信,漸漸地,眸中生出無限神采,似驚似喜。
盛千世絲毫沒有在意她的目光,只淡淡瞧了她一眼,便扶了她的左腕。
柳如蜜頗有深意地瞧了一眼越樂,深知主子心性的越樂明白她是怕這個宮女與許年華有何瓜葛,當下對晚珞揚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宮中的?”
晚珞恍若未聞一般,只是直直地盯着盛千世,宛若癡傻一般。
“你叫什麼名字?”見她神色有異,還以爲她在裝傻,越樂不耐煩地又問了一聲。
見晚珞還是沒有迴應,林放不由心中起疑,方纔她還是清醒的,怎麼這時候像被嚇傻了一般。
他微微蹙眉,莫非她是故意的?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切不可再出任何差錯。
林放對她生疑,比越樂更想得知她的來歷,扶着她的手不由加大了功力,問道:“姑娘,娘娘問你叫什麼名字?”
右胳膊猛然一疼,晚珞驀地清醒,聽到了林放的問話,但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盛千世的面容。
“莫醉。”鬼使神差地,晚珞輕然開口,但這兩字甫一出口,卻先把自己給驚了半晌。
八年來,雖然她清清楚楚地珍藏着那段刻骨銘心卻永不復來的童年過往,但卻一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除了上次與晚棋的長談之外,無論心中如何傷心疼痛,也一直將有關漠月山和莫家村的一切深藏心底。
但這次,她卻甘心冒險。
萬喜殿琴瑟鼓樂聲縷縷隨風而過,將那兩個字生生帶過,瞬間湮滅在茫茫夜色中,再也尋不着一絲痕跡。
但她卻清楚地感覺到,正在爲自己把脈的纖纖玉指,驀地一滯。
“什麼?”雖然聽到了她說話,但卻因爲她聲音太低,根本沒有聽清楚的越樂又問了一聲。
可此時,她的心中眼裡,卻只留意着盛千世的動靜,生怕她驀然擡眼自己會捕捉不到她的神情。
但是,她並沒有如她所願。
那一瞬間的一滯之後,她依然專心垂眸把脈,沒有擡眼,似乎方纔的失態,只是自然而然地一種反應。
“我叫莫醉。”見她明明有所觸動,卻在一剎那便清冷如初,晚珞一時無措,只喃喃道,“我叫莫醉,我叫莫醉……”
雖然她的聲音還是很低,但越樂終究還是聽清楚了:“莫醉?好奇怪的名字,你是哪個宮中的?”
可是,和自己近在咫尺的盛姑娘,面容依然冰冷如霜,一如普通郎中一般地專注,一般地波瀾不驚。
一絲驚疑從眸中一閃而逝,便只在這一瞬間,盛千世已然放下了她的手腕。
“啓稟娘娘,這位姑娘心脈不齊氣血虛弱,即便好生休養,怕也活不過三年了。”盛千世微微垂首,語氣清凌似水平靜如鏡,似所說的是再也平常不過的事,但此言一出,卻驚得衆人都愣在了當場。
越樂和林放驚得忘了要追問她的來歷,連一直沉寂不語的喬深和許年華也是一愣。
晚珞愣怔片刻,心中不由納罕,她雖因安神之故有些濫用安神湯,但也不至於嚴重到如此地步。更何況,橋老頭兒每過段日子便會替她把脈,雖每次便語重心長勸她保重身子,卻從未提過自己會因之喪命。
橋老頭兒醫術高明妙手回春,他也沒因可憐自己便替自己瞞着病情獨自承受痛苦的大好心情,那這位盛姑娘又何來自己會三年喪命的斷言呢?
難道,是她給自己的什麼喻示?
晚珞垂眸深思,柳眉深鎖,落在旁人眼中卻更似驚痛萬分。
盛千世醫術精湛,他們都是有目共睹的,更何況,誰都不會想到她會因着一個小宮女捏些假話。
“盛姑娘,你可確定?”雙眸流出憐惜之情,柳如蜜嘆息地問了一句,但顯然已然知道了她的回答,不等她答話便直接走到了晚珞身旁,伸手拉過她的雙手,疼惜道,“你也不必太過憂心,世間藥石無數,起死回生之事也大有可能,只要活着,總還是有希望的。”
聽她語氣輕柔真誠,晚珞心下一動,看來,這位貴妃娘娘並非一直是鐵石心腸。
“請問娘娘,我能否請這位大人再爲我的右手把脈片刻?”心念一轉,晚珞佯作絕望,小心問道。
若是她還在懷疑自己的身份,那右手腕上的這顆小痣,或許能讓她對自己再信上幾分。
“既然事實已定,又何必要苦苦糾纏?那樣做,除了累人累心,只怕毫無用處。”不待柳如蜜同意,盛千世便冷然開口,“更何況,死了,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活着。”
盛千世微微擡眸,遙遙望着茫茫夜色,亭中隨風搖曳的宮燈映在她的雙眸中,似星光璀璨,又似燭光殘生。
“死了,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活着?”
晚珞心中陡然一驚,再擡眼看她,心中所念,已然毫無置疑萬分確定。
柳如蜜聽她不願過來再爲這個小宮女診治一番,又說了這番讓她死心的話,心中對眼前這個命不長久的小宮女更多了幾分憐惜。
“盛姑娘,你此言也太過……”柳如蜜緊蹙柳眉,想趁機斥責盛千世幾句。
“娘娘,奴婢有話要說。”晚珞卻截了她的話端,倉促道。
柳如蜜柔了神色,道:“有什麼話,儘管說來,若是本宮能辦到的,必定助你圓了心願。”
“這位許貴人,是被人冤枉的。”晚珞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木榻之上的許年華,道。
柳如蜜神色一滯,沒有想到她此時還能笑得出來,更沒想到她所說之事竟然如此出人意表。
喬深和許年華聽到了她的話,驚愕之下齊齊向她看來。
林放臉色一變,也沒料到她會突然忘了自己處境提起剛纔的話端,難道她沒記住自己的囑咐嗎?
“哦?”一成不變的淺笑瞬間便在脣角輕綻,柳如蜜不着痕跡地放開了她的雙手,輕移蓮步轉身在石凳上坐下,問道,“此話怎講?”
“方纔奴婢聽這位姐姐說,她去蜜林殿來回不過兩刻鐘,即便再加上從萬喜殿到此的時間,前後也不過半個時辰,也就是說,那位大人身上的香毒,是在半個時辰之內發作的。”晚珞沉思片刻,開口道,“我朝香毒的主要配藥是失神草,藥性發作,至少要一個時辰,所以,剛纔那位大人所中的香毒,定是在這位貴人小主給他喝下醒酒湯之前便被人下到身上的。”
聽她言辭切切不似有假,喬深神色一鬆,不由探向木榻之上的許年華。
“這麼說來,你也頗懂藥理了?”柳如蜜心下一驚,面色雖平靜如初,憐惜之情卻早就蕩然無存,眸中透着微微寒意,道,“既然如此,怎的沒瞧出自己即將小命不保了?”
晚珞在涼雁亭外,已然將此事前後推磨了個大概,雖然不知前因,但也能聽出來此事和柳如蜜脫不了干係,此時她話中有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當下只裝傻道:“奴婢在醫術上遠遠不及盛大人,只是在毒理上略懂一二。”
聽她答得不卑不亢,毫無屈服之意,柳如蜜心中暗自懊悔自己沒有當機立斷,讓這個實該千刀萬剮的小宮女鑽了空子。
她先前得到皇上要她好生待客的囑咐,知道他途中必會離席,便留意着他的動靜,見他有意離開,偷偷暗示爲賀蘭融侍酒的宮女先行下毒。只有皇上不在,她才能安心演下去。
待賀蘭融毒性發作,身子發熱之時,那宮女便假意扶他去殿外歇息,而此時喬裝之後的許年華已經端着並沒有被下毒的醒酒湯等在外面。
給他下毒召來許年華和喬深率衆前來紫青扔碗的每一個時刻也都是自己精心算計好的,但沒想到,破綻偏偏便在自己精心策劃的時刻上。
之所以用一個時辰才能發作的香毒,是因爲極少量的香毒平日裡常被各位妃嬪用作安神的燃香,而她認爲只有用在宮城中最爲常見的迷藥,才能不讓人查到端倪,哪知這種幾乎每個宮中都有保留的迷藥卻成了這次謀策的敗筆。
她心中一陣心慌,一個小小的宮女倒沒什麼大礙,只是林放和盛千世都在此,他們兩人都不是能胡亂欺瞞過去的,
“啓稟娘娘,”正當她不知所措之時,柳如蜜平淡開口,“我朝失神草雖在一個時辰之內才能藥性發作,但北胡冷寒更合失神草生長,所以北胡的失神草藥性極強,半個時辰足以使毒性齊發。”
“這麼說,許年華不僅栽贓嫁禍善妒害人,”突地峰迴路轉,柳如蜜心下大喜,嘴角難掩笑意,斜睨着晚珞道,“還有可能私通敵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