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那個來的莫名其妙地對食話題, 兩個人之間原本的熱鬧,很快便被沉默吞噬了。
莫醉在船艙換好衣服,本來打算坐在船艙中不再理他, 但清風徐徐, 船槳碎了河面的聲音輕靈剔透, 心想彎月夜半, 正是賞景的好時機, 自己在宮中悶了許久,好不容易出宮一次,何必因爲和他生悶氣而壞了好心情, 便幾步踏出船艙,坐在了船頭, 望着四下的風景。
正在悠然划槳的夏池淵看了她一眼, 默然地轉了目光。
小船沿着沐雪河順流而下, 不徐不疾。
月朗星稀,淡淡月光下, 波光粼粼,木漿到處,亂了一河的金光。
花香夾着水氣隨風而來,清新淡雅,莫醉心中一蕩, 只覺靈臺一片空明。
心情已經許久沒有這麼暢快了, 沒有算計沒有陰謀沒有仇恨, 久違的閒情雅緻如同匆匆又意外而來的初春, 瞬間融化了積壓在心頭的層層寒意。
兩人相對無言, 卻又勝過言語無數。
美景如畫,心情便是畫中的一勾一勒, 深深淺淺直直彎彎或點或線或有或無,看似發雜,卻最爲純粹而簡單。
小舟行了越一個時辰,夏池淵便漸漸向河岸靠攏。
莫醉擡眼向河岸看去,心下一奇,此時已入二更,應該是人人入夢的時候,但不遠處的燈火卻在夜間閃爍如星,彎月垂落在被映照得有些發紅的夜空上,如同被嵌在琥珀中的一點寶石。
幾點火光在岸上閃動,顯是有人在接應。
她探詢地看向夏池淵,卻見他也是一臉詫異,似乎還有幾分無奈。
小舟還未靠岸,便聽到有人大叫了一聲:“快看,公子到啦!”
話音未落,便聽人聲如一羣被突然驚醒的鳥兒一般此起彼伏,更多的火把在片刻之間亮了起來,將河岸照得一片通明。
“真的是公子!”
“公子大哥哥,你終於來啦!”
“快,把剩下的火把都給點着了,給公子照亮了!”
……
原本平靜的河岸在一瞬之間喧囂如集市,只見數十人舉着火把站在岸邊,有白髮蒼蒼的七旬老人亦有蹦蹦跳跳的七八歲孩童。
莫醉一頭霧水地看了看河岸上的人羣,又將目光轉向夏池淵,看到他含笑的雙眼,又是一愣。
他們認識這麼久,很多時候他都是不怒不喜寵辱不驚的淡然神色,而現在,她在他的眉眼間,看到了舒心的喜悅。
難道,這裡是他的故居?
只有一個人在回到久違的故鄉時,纔會流露出這樣的喜悅。
衆人見他們漸行漸近,興奮地叫着公子,七手八腳地將小舟拉到了河岸,將他們圍在了中間。
“公子,你可別怪俺,俺可什麼都沒說,他們卻猜到了,非要在這裡接你,俺也沒辦法啊。”夏池淵還未張口,一個健壯的中年漢子便擠過人羣一拍雙手,扯着嗓子道,“都怪俺家那糟老頭,一大把年紀了,腿腳都不利索了,眼神兒和耳朵倒好使,眼珠子一轉就猜到公子你要來了!”
“你個兔崽子,要不是我這個糟老頭子眼神兒好,這次大夥兒八成又見不到公子啦!”被一箇中年婦女扶着的佝僂着腰的瘦削老人中氣十足地道,“你這個不孝的兔崽子,都說我想公子得了相思病,知道公子要來卻故意瞞着我這個糟老頭子,還好這次見了公子,不然我就是害病走了,也要把你帶走!”
那漢子哈哈一笑,衆人都跟着起鬨,喧鬧聲震得河面一顫。
“李大伯,不是我不願見大家,只是每次過來,你們都和這次一樣大張旗鼓,將你們弄得好不安生,”夏池淵朗朗一笑,聲音輕快爽朗,“不過,若我知道您因爲想我害了相思,定會捨命陪君子啊!”
衆人又是哈哈大笑。
莫醉被夾在人羣中,看到夏池淵臉上開朗誠摯的笑容,心中一動,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不拘謹不淡漠,不是不冷不熱,雖然有些意外,內心深處卻無沒有驚詫,彷彿自己早就知道,他也有這樣的笑容,也是這樣的一個人。
突然,覺得袖子被人輕輕一拽,她低頭一看,一個梳着小辮子的五六歲的小男孩揚着胖乎乎的小臉,眨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那孩子見她對自己微微一笑,張了小嘴問道:“姐姐,你就是公子大哥哥的小娘子嗎?”
小孩子的聲音雖然不高,卻清脆稚嫩,一字一句都落進了衆人耳中,提醒大喜過望的他們小舟中還有一人。
一瞬間,人羣頓時鴉雀無聲,數十道目光齊齊向她射來,似乎無比期許她的答覆。
她臉上一紅,心想,難道他們不知道小池子入宮之事嗎?
“我不是。”她尷尬一笑,道,“我只是他的……”微微一頓,鄭重道,“好朋友。”
那中年漢子瞧了她一眼,見她雙頰緋紅,又瞧了一眼夏池淵,見他微微而笑,心下明瞭,哈哈一笑:“姑娘是公子的好朋友,那就是我們的好朋友,到了咱們漠月山莊,千萬不要客氣,該吃吃該喝喝,不夠的就開口,要不到的就伸手拿,咱們山莊上上下下都是莊稼人,不比大戶人家禮數週全,姑娘可千萬別和咱們客氣!”
衆人的附和聲隨即在耳邊響起,但莫醉渾身一震,呆在當場,腦中一片空白,只聽到了四個字。
漠月山莊!
一路而來並未見到山脈,爲何這莊子要起名“漠月山莊”?
難道只是湊巧嗎?
點點火光在深沉的眸中跳動,見她神色幾經變換,幾分震驚幾分期許幾分不可思議最後都化作了如一灘死水一般的絕望,心中一緊,上前一步,拉過她的手,對那中年漢子道:“李大哥,前邊帶路吧。”
說是山莊,其實只是修建在地勢較高的一座大山坡上的村莊,沿着石階沒過多久,便到了山莊大門口。
莫醉一直低着頭,神思恍惚,任由着他拉着自己上前。
以爲她生性害羞,衆人也不敢再無端起鬨,一路上倒比原來安靜許多,只是每個人的臉上依然洋溢着興奮的笑容。
山莊上幾乎家家燈火通明,狗吠聲不住傳來,整個山莊熱鬧得更勝白晝。
一衆人在一戶人家門口站住,卻不願離去,都說公子好不容易來了一趟,一定要到他們家裡坐坐。
那中年漢子李大牛一揮手,嚷道:“哎呀,你們這些個粗人,怎麼一點都不解風情,公子第一次帶了位姑娘過來,大半夜的鬧什麼鬧,還人睡覺不了!”
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意思卻又十分明顯,衆人心領神會地長長“哦”了一聲,又嘮叨了半天,才一一散去。
“姑娘,這裡就是俺家,這是俺老爹,這是俺婆娘。”李大牛指着方纔在岸上與他們說笑的老人和扶着他的中年婦女道,“俺們一家都是打鐵的,姑娘以後要打什麼鐵器,儘管來找俺,俺分文不收!”
這一家人的熱情與真摯很快讓她回神過來,掩了心中的失落與悽惻,她微微一笑,正要開口,卻驀地發覺自己的右手被夏池淵牢牢地握着,一驚之下慌忙一鬆,剛剛恢復正常的臉頰又突地紅了半邊天。
“姑娘大姐姐,你的臉怎麼這麼紅啊?”一個清脆的童聲好奇地問道,“俺看二嬸被二叔親親的時候就是這樣,難道公子大哥哥親親你了嗎,俺怎麼沒看到呢?”
莫醉一咬脣,羞得無地自容,一轉眼,才發現左手被方纔見過的小男孩握着,這時他正擡着一雙絕世無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她,仿若自己臉上開了一朵花一般好看。
她乾咳了兩聲,藉着餘光瞧了一眼夏池淵,見他脣角含笑,一副置身事外與他無關的表情,絲毫沒有要救人於水火的意思,只好彎下腰,在那孩子臉上親了一口,問道:“你臉紅了嗎?”
那孩子想也不想地搖頭:“俺試了很多次了,俺自己的臉俺自己看不到。姑娘大姐姐,你爲什麼臉紅啊?”
莫醉本想借此讓他忘了自己這件事,誰知道這孩子實在得很,竟打算刨根問底。
李老爹伸手捋着鬍子假裝耳背,李大嫂黝黑的臉上也現出了紅暈,李大牛則撓撓頭,嘿嘿一笑,道:“這是俺家大哥的兒子,叫小牛,脾氣和俺差不多,俺小時候就是這麼個犟脾氣。”
聽到二叔提到了自己的父親,李小牛立刻將什麼親親什麼臉紅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撒了手就跑到了李大牛跟前,拽着他的衣服巴巴地問道:“二叔,俺阿爹和阿孃什麼時候回來啊?”
李大牛臉上的憨笑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李老爹面露哀傷,深深嘆了一口氣。
莫醉見勢不對,看他們的神色,八成這孩子的父母已經不在人間了,生起惻隱之心,忙上去拉過李小牛的小手,笑着問道:“你想知道姐姐我爲什麼臉紅對不對?我可以悄悄地告訴你,不過你可要保密,不能對任何人說,這可是咱們兩個人的小秘密,好不好?”說着,從袖帶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布老虎,在他眼前晃了幾晃,又道,“只要你答應替姐姐保守秘密,姐姐就將這隻小老虎送給你,怎麼樣?”
小孩子本就對秘密毫無抵抗力,小牛一聽她語氣神秘,登時被吸引了過去,又見到那隻布老虎栩栩如生,連連點頭:“好,俺不說。”
莫醉微微一笑,將布老虎遞給了他,道:“咱們到你房間悄悄說,不給旁人聽到,好不好?”
黑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李小牛重重地點了點頭,湊到她面前,小心地伸出手指指了指院中的一個房間,壓低了嗓子道:“姑娘大姐姐,那就是我的房間,咱們悄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