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守池看着自己的侄女,稚嫩的臉上堆滿了對弄權者的痛恨。那痛恨太過明顯刻骨,以至於使得她的臉此刻看來竟是那樣堅毅。
恍惚間,楊守池忽然感覺這個小姑娘總有一日會縱橫世間,無人不曉她之名。
“咚咚”。
忽然傳來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客官是送熱水的。”
楊信節剛打開門,卻見幾個錦衣衛如狼似虎地涌了進來,幾個子弟猝不及防,根本來不及迴轉,便見幾個錦衣衛已衝到楊滿月跟前,一把拽過人道:“總算抓着你了!楊滿月,你害死錦衣衛事發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害死錦衣衛?
是我的耳朵出現幻聽了麼?!
楊滿月也是張大嘴|巴,滿頭的問號,竟是被人拖到門口了都不知道。
好在還有個人反應比較快,大聲呵斥道:“你們是什麼人?!說自己是錦衣衛可有證據?!”
那人看了楊守池一眼,冷笑了聲,拿了一塊牌子來。
楊守池一看,確實是錦衣衛的牌子,臉色一下就變了。
拱手道:“不知我家侄女犯了什麼罪,竟是……”
“呵……”
爲首的頭領把楊守池上上下下一番打量,拱手道:“閣下是時新報社的楊老先生吧?”
“正是……”
“先生也曾在朝爲官,我們錦衣衛的規矩您應該懂。”
那人臉上露出傲然,“不過老先生既然曾經爲官,看在天子的面上告訴您也無妨。楊滿月事涉謀害錦衣衛,所以我們要帶她去調查。”
楊守池更是莫名了,“這位大人可否把話說得清楚些?”
看到曾經不可一世文官對自己一個小小百戶作揖,那人心裡痛快到極點了,帶着一股炫耀的心思竟真是多說了一句,“那個霞浦王世成乃是錦衣衛暗探……”
說罷便揮手讓人帶楊滿月走。
“小東家!”
幾個子弟自是不肯,才阻攔下就被幾個錦衣衛用刀背敲打了起來。
陷入呆滯的滿月也總算回過神來,忙道:“都住手!清者自清,你們不用擔心!侯爺這兩日就要回來了!”
說完這句滿月就回過頭再也不去看幾個子弟,嘴裡道:“幾位大哥,走吧。”
“好!不愧是楊任爾!我們大人交代了,讓我們不得動粗,既然楊大家識趣,我們也不捆你了,你們幾個,鬆手!楊大家是四知堂的,也是讀過書的,那是體面人,被你們這樣拉扯成何體統?”
滿月側頭看了這個錦衣衛百戶一眼,此人很面生,可聽他口氣,嘴裡的那個千戶應該是上次被徐遠打嘴|巴的千戶張謙吧?
想到這裡心裡便是一鬆快,回頭衝着楊守池點點頭,便頭也不回得出門下樓去了。
她一下樓,便有不少目光看過來,飛魚服和緹騎那抹紅色他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每次有官宦人家被抄家總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又或者哪個歸鄉的大官忽然被抓走……
許多人縮在一邊,有膽子小的都發抖了,錦衣衛,東廠,已關閉的西廠在大明代表詞是恐怖。
百姓對其的懼怕在這裡便可看出。
只是錦衣衛一般不會抓普通百姓,這位千金到底是犯了何事,竟要被錦衣衛拘捕?
“她,她好像是楊任爾……”
有人認出了楊滿月,“對,對,是她,沒錯!上回她在縣衙以身護母時我在場,我就在前面,這是楊任爾,這是楊任爾!”
圍觀羣衆一下鬨鬧起來,那個百戶大喝道:“什麼楊任爾?想造反麼?!都坐好!”
說着便一把拉過楊滿月,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拿着就想往楊滿月頭上套。
可手才伸到一半卻是硬生生地僵在那兒了。
只見那小姑娘黑漆漆的眼珠子好似有了什麼魔力一般,變得幽幽的,望着自己一字一頓道:“士可殺,不可辱。”
聲音輕輕的,淡淡的,可卻帶着一股不容置疑,風淡雲輕間自有一股威嚴撲面而來。
卞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場景,這個聲音,以至於多年後,每每想起這一幕都有股不寒而慄的感覺。
他愣在那裡,竟是鬼使神差地點點頭,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楊滿月緩步前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人們看着這個才12歲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得是那樣沉穩,她的每一步好似都能帶起一股力量來,那股力量是肉眼看不見的,可偏偏就強大到你無法忽視。
人們不由想起她作過的那首詩,一些讀書人不由流下眼淚來。
道心堅定,何懼虎豹?!
果是任爾東南西北風啊!
縣衙被杖責也好,被錦衣衛抓捕也好,這個年僅12歲的小姑娘從未展示出害怕。若不是心志過人,牢記先祖教誨,如何會有如此風采?
不愧是楊震後代!不愧是楊繼盛,楊漣同族後人!
這年頭面對廠衛而不懼者,那絕對要受到全體士林與百姓的膜拜!
若是楊滿月此番能活着出來,那更是要轟動全國了!
從此以後沒人會在記起她女兒家的身份,人們只會記得她的號:楊任爾!
全場靜悄悄的,偶有一兩聲壓抑的抽泣聲傳來,楊守池與楊家子弟默默跟在後頭,明明楊滿月纔是階下囚,可卞緙卻覺自己纔是囚犯。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他,涼薄的,無聲的,帶着鄙夷……
到了門口,簾子被挑開了,門從外面吹進來,楊滿月擡頭看了下外面的天空,駐足在那兒,幾個錦衣衛居是不敢催促,好似中邪。
一個12歲的小姑娘有次膽魄的確是嚇壞他們了。
過了好久,忽然聽到那姑娘微微嘆息了一聲,隨即吟唱了起來,“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浪漫時,她在叢中笑。”
楊守池的眼睛一下就溼潤了,詩詞的好壞他已無心去品嚐,而詩詞裡要表達的東西卻是讓他熱血沸騰,而那些讀過書的年輕人更是大罵了起來,“楊任爾做什麼了?她不過普通百姓,你們錦衣衛什麼時候連普通百姓也抓了?!”
“走狗!現在的錦衣衛就是東廠走狗,侯景與侯爺不睦,拿侯爺無法,趁侯爺不在拿他老人家未過門的妻子出氣!”
滿月又回過身,衝衆人行了一禮,道:“多謝諸位父老。我楊滿月清者自清,不畏衛所盤查!諸位莫要爲滿月爭執了,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想來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亦不會錯過一個壞人。”
說罷又看向楊守池,腿一彎,磕頭行了一禮,一句話未說起身,轉身時忽然大笑了起來,“自信人生兩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所有人都驚呆了。
這是何等豪邁?!
大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灑脫豪邁!
面對如狼似虎的錦衣衛,一個年僅12歲的小姑娘所表現出的大無畏與灑脫令在場的人汗顏!
再聯想前面那首詞,更是羞愧的無地自容。
何爲道?!
我楊家子孫只有站着生,沒有跪着死!
當日楊滿月在定海縣衙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這就是她的道!
爲了這個,她可以無所畏懼!
“十一娘,你且安心去,等你出來,八叔會十里紅毯鋪地迎你出來!”
楊守池說着深深彎腰,朝楊滿月作揖,等起身時嘴裡忽然高喊:“不墮家族風骨,這是就我楊家的女兒!”
“只有站着生,沒有跪着死!”
幾個子弟也呼喊了起來,這一刻他們被楊滿月精神感染,忽然覺得能與十一娘這樣的人活在一個時代,還是同族是何其幸運!
她做到了許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一個錦衣衛足以把一個正常男子嚇瘋,哪可能如她這般鎮定?
滿月聽着身上傳來的鼓掌聲,不由勾脣一笑。
在旁一直偷偷觀察的卞緙生生地打了一個冷顫,到了這地步還笑得出來的人,那絕對不是正常人啊!
不知怎得就想起楊繼盛了,那個活在嘉靖年間的楊家族人……
他打了個顫,呼吸有些急|促地道:“其,其實就是過個場……”
聲音變得乾澀了起來,低低道:“我,我們不會爲難您,但,但上頭有令……”
“誰的命令?”
“小,小的也不清楚。”
堂堂百戶竟被楊滿月的淡定從容駭得以“小的”自稱,可見楊滿月此刻的王霸氣有多駭人了。
滿月點點頭也不再多問。
心裡冷笑,不管哪個蠢貨找自己麻煩,給了自己一個刷名望的機會,只要過了今日,自己抄襲拼湊的一詩一詞就要隨着自己的名字響徹天下了!
與上次不同,自己這回要出名了,是真正的出名!
因爲自己面對的是錦衣衛!!!
而且自己還是平民!
錦衣衛自開設以來製造冤假錯案無數,可針對的大多是官員士人!如今自己一個12歲的小姑娘,一介草民無緣無故被指謀害錦衣衛暗衛豈不是要轟動全國?!
如此一來,不知多少平民會因此兔死狐悲呢!至於那些士人……
呵呵,只會更加憤慨,因爲大家本來就是死敵嘛!
所以自己必須吟點配得上氣氛的詩詞來,替自己刷聲望的同時也是在擴大影響力,這年頭詩詞的感染力可不是一般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