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11

三之11

殷螭平日裡其實不忌憚和林鳳致吵架,有時還會沒事找事潑醋來吵,但對於吵到說狠話性質的架,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喜歡發生。所以他同林鳳致約定“以後都不許吵了”的時候,倒是真心想要算數的。

可是離約定不出十天,兩人間便又開始隔三岔五吵架,並且吵到最後,決裂的架勢比前更甚——並且殷螭本人說出來的狠話,又比之前上了一個臺階,以至於越發彰顯他說話不算數的惡劣本質。

這半月之間天朝大軍同朝鮮水軍水陸並進,正推向業已被倭人佔領的朝鮮要府平壤。在奪回義州之際,林鳳致和趙大昕商議,已派出徐翰齎書渡海,向朝廷申請出戰,並加派神機營助攻。本料以朝廷一貫的拖沓勁兒,批覆這個揭帖也不知道要多久,誰知這次朝廷答覆卻來得雷厲風行,七日之後,徐翰便又風塵僕僕趕了回來報喜:“林大人,趙大人,大喜大喜!軍中揭帖未上,聖上上月底已親頒旨意,下詔命戰,且派了登萊水軍帶大炮助戰,下官未曾抵岸,中途便遇上了登萊陳總兵的先鋒艦隊,一道返回——並請衆位大人接旨。”

這道聖旨並沒有說什麼事,只是洋洋灑灑將軍中首領都褒獎了一番,因爲寫得早,頒旨時還不知道倭屠義州、軍方渡江出戰之事,當然對此事也無言及,但聖意既稱:“倭寇之圖朝鮮,意實在中國,而我兵之救朝鮮實所以保中國。”那麼主動出戰之事,絕對可以無過而有功了,到這時衆人才鬆一口氣,不再顧忌,可以壯色同李敬堯等人共議擊倭之事。

然而林鳳致心裡還是微微懸着的——小皇帝這道旨意,與趙大昕曾經接到的要逮捕自己的旨意又是一個相反,公然在其中將自己當作最高首領來褒獎,豈非要給自己以最大的軍權,將如今高袁兩軍共九萬多兵馬的操持權柄一道放在自己手上,甚至還要加上正往朝鮮趕來的兩萬水軍?這時候別說一直矇在鼓裡的趙大昕不明白皇帝對林太傅究竟是什麼意思,連林鳳致自己也糊塗起來,不知道這個學生到底想使什麼計策對付眼下情勢?

或許倒是殷螭刻薄得有理:“我看那小鬼也沒什麼主意,就是跟你學又沒學到家,一肚皮的昏招!一會兒恨不能立即把你逮回去,一會兒又指望你大展身手,替他除掉我。還記掛着不能壞你名聲,不敢宣揚我活着——皇兄的心計他沒學着,罷軟傻氣,倒是像個十足十,虧你總當作他比我好!”

林鳳致覺得他的挖苦未必沒有歪打正着的地方,嘴上卻是抵死不認的,於是在尚未發生的大吵之前,兩人先小吵預熱了一回。殷螭想到奪了自己位置的侄兒就滿腹惱火,偏生林鳳致對學生的護犢勁兒比什麼都厲害,就算自己其實也不敢完全信任殷璠,卻不許別人質疑小皇帝半句不是。他這樣的態度讓殷螭先之以鄙視,後之以嫉妒,狠狠潑了一缸大醋,直到次夜牀上講了和,兀自酸話連篇刺刺不休。

他們關起門來牀頭吵架之時,也正是軍情倥傯熱火朝天之際。殷螭謀求與高子則合軍,早已教了袁百勝一套假話,只推皇帝的撤職旨意來自於劉氏一黨的傾軋加害。這番話還確實有作用,軍中上下都知道劉氏一派對袁百勝每欲殺之而後快,而高子則屬於南京守軍,與北京的勳貴素來不合,看見這位遭到劉氏迫害的人物不禁有同情之意;又因袁百勝對倭寇的痛恨來自家難,其情非假,追擊時分外出力,殲敵甚勇,大大贏得全軍好感——這些真假相摻的情由,一時竟使高子則這持重將軍也相信了九分九,差點沒向朝廷上一封奏疏請求替袁百勝主持公道。幸好趙大昕死活攔住,不敢說破小皇帝的密旨,卻也決不讓高子則過分輕信這所謂戰友。

林鳳致對趙大昕這個同年的評價,就是骨頭雖硬,膽子卻小,心眼亦不靈透,最大特點就是怕擔責任。所以被小皇帝的旨意弄糊塗之後,便索性做個鋸了嘴的葫蘆,一絲風聲不泄露,只顧悄悄觀望與彌縫。這位兵部侍郎老於官場,心有疑惑,面上卻裝得安然,同林鳳致會面時只當前事從未發生,連私下詢問內情也是絕對不幹的,生怕一不小心牽扯到什麼朝廷機密之中去。林鳳致對他的膽怯暗自搖頭,卻也慶幸他沒有追根究底的膽氣,省得自己要替殷螭說謊——這謊也不是沒說過,員外郎徐翰年少氣盛,仗着與林鳳致有世交,便曾在私下裡追問過根底。林鳳致只好捏造一番話圓過場面,心中實是懷疚,晚上還要回去被殷螭得意取笑。

林鳳致在揣摩別人的同時,自然也少不了被別人揣摩。清和四年京城保衛戰後,傳出林太傅陷害袁將軍的惡名,至今仍有人記得。如今林鳳致卻與袁百勝同來,連宿營都安在袁軍之內,關係親密,絕無前嫌,豈非令人疑惑?趙大昕和徐翰在肚皮裡猜想他是被袁百勝挾仇劫持,多半拿捏住了什麼把柄;而其他不知皇帝密旨的人猜測起來,衆說紛紜,最後得出的結論,卻是教林鳳致羞窘不堪,哭笑不得。

原來永建年間林鳳致雖然拼死洗刷了自己的恥名,到底也不能完全撇清與永建皇帝的牀笫關係,但既然成功造就了“忍辱負重”之名,大家也就憐他爲大義而蒙垢,其情可憫,其心可敬,男兒漢大丈夫,難道還以shi身相責?可是等到廢黜了永建帝,這位林太傅什麼都好,卻有一點古怪令人大惑不解:正當青年,卻始終不願娶妻。甚至宮中太后親自爲他說合親事,都被林鳳致婉言謝絕,乃至坦然承認自己身有暗疾,不能耽誤好人家女子。這一來不免讓京中好事之徒紛紛猜測,甚至有刻薄之輩,哄傳他定是被廢帝褻玩過後,食髓知味,變得只好男風,不愛女色。於是也頗有些無聊登徒子去綴他行蹤,看看這位美貌過人的林太傅是不是暗中跑去南城堂子尋歡解渴?

林鳳致對流言一律不加理會,自身謹言慎行,端肅凜然,別說去煙花之地,就是平日裡與同僚官員聚會,有什麼聲色之娛也只是目不斜視。連家中僮僕,都專挑中年以上、長相粗笨的應役。這般到如今已是八年,專愛刺探小道消息的京城市民都未曾發現他有什麼破綻,於是太傅與太后的曖mei倒有人傳,太傅愛男風的謠言卻已漸漸被人擱置。然而擱置不是遺忘,如今林鳳致莫名其妙與袁百勝關係密切,並且身側永遠離不開袁百勝特派的那名英俊護衛,據說連歇宿都是同帳而眠。大家議論之下,終於解開了疑團——衆口齊雲,多半是袁將軍摸着了林太傅的癖好,特地奉上男色籠絡,以至於百鍊鋼化作繞指柔,所謂“世事不如人慾險,幾人到此誤平生”!

林鳳致知曉這等傳言之後,直是苦笑無奈,心道我小心翼翼維持了八年的名聲,毀於一旦還不算,居然仍是害在了殷螭這混蛋手上?而殷螭聽了傳聞,卻比他跳腳十倍:“豈有此理!說我們相好倒不錯,卻說我是你的男寵?他們的招子全是瞎的?你幾時有能耐在我上面過!”

可是世人的想法往往有定勢,總會認爲位高權重者在牀笫間也一定佔得上位。刻下林鳳致明擺着是一品大員軍中重職,殷螭名義上頂着“林二”的名字,不過是袁百勝特派給林大人的護衛,又不曾表露過真實身份,誰能猜到他就是恃權ling辱過林鳳致三年的舊日皇帝?所以就算殷螭偶爾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對林鳳致不恭謹不順從的架勢,別人也只當他是恃寵而驕,林鳳致慾令智昏而已,到底沒人弄清他們在牀笫間的實際風光。殷螭惱得愈發齷齪不堪:“整一個胡說八道,難道要我在做的時候請他們過來,親眼看個清楚?又或者我畫幾幅我們的chun宮四處張貼,好好澄清?名聲事小,真假事大,我可不能被你白白佔了口頭便宜!”

因爲他這個無恥下流沒皮沒臉的主意,林鳳致立即趕他出帳另睡,堅決不給他丟人現眼的機會。殷螭將扣死的牛皮帳篷當作擂鼓,半夜敲得蓬蓬直響,終於成功獲准放入帳來,卻還是被林鳳致一腳踹到地鋪上睡覺,兩三日不容近身,憋得殷螭慾火與怒火齊旺——所以當兩人大吵起來之後,他便又一次將自己說了過分狠話的原因歸咎於林鳳致,反過來怪對方不近人情,硬要斷絕快活路子,害得自己連要他去死的話也說出來了。

大吵的這次,卻是在天朝軍四路合圍,終於攻奪平壤的當日。平壤在朝鮮是僅次於王京的大城,當初國王李洹失了王京,便一度在平壤駐駕。倭軍雖然幾乎攻佔了朝鮮全境,北上主力卻基本上駐留在平壤附近,也是因爲這座城池地位重要,便於駐守,也便於鎮壓朝鮮境內如火如荼的反抗。

朝鮮的行省沿襲中國元朝制度,稱爲“道”,全國共分八道。這時雖然盡數淪落日本之手,連國主都已棄國遠逃,但用李敬堯的話來講,就是:“我朝鮮子民,決不甘心做亡國臣虜!”八道百姓紛紛組成義軍起來抵抗,四方打擊倭軍,時不時截斷道路、燒燬糧草,儘管只能騷擾,無力收復,到底也是良好的配合力量。所以天朝大軍聯合推向大同江畔平壤城的時候,一路得援甚衆,只十日就從義州抵達平壤之北的順安縣。先頭部隊扯起“自投旗下者免死”的大幅白旗,浩浩蕩蕩奔赴平壤,圍城作戰。

林鳳致和趙大昕雖說互相不通真實想法,作爲文官系統的互相拆臺以及聯手拆別人的臺之能耐,倒是配合默契。安排了袁百勝帶領其帳下精銳去攻平壤城北牡丹峰倭軍駐地,高子則自領副將去攻西北七星門,高子則帳下副總兵路憲、參將穆春去攻正西普通門,另派高軍帳下游擊協助朝鮮兵使金受益和李敬堯女婿崔實繞到南邊攻打含毬門,兼阻倭人渡江而逃的去路——這個計劃的要義就是儘量隔絕高袁兩軍合併在一處,並且不讓袁百勝佔得攻城之首功。以至殷螭背後挖苦說這一對同年指揮打仗沒才幹,防人和搶功的手段倒是一流熟練,林鳳致只好也自認這是官場習氣,不能免俗,也不能違衆而已。

好在文官們背地裡拆臺歸拆臺,開戰倒是一點不拖後腿。經過兩日試攻與探戰之後,六月二十,平壤奪城戰正式打響。

這一日正是乾熱到了極點,林鳳致與趙大昕坐鎮順安縣衙當作軍轅,聽取探子自前線不住傳來捷報。雖然隔着百餘里,也聽到隆隆炮響震天。徐翰介紹道:“這便是家父新研製的神威大炮,火力強,射程遠,且能連續多發,這等攻勢之下,料倭人全無還手之力!”林鳳致問道:“倭人沒有火器?”趙大昕守在鴨綠江邊數年,也頗知敵情,答道:“也是有的——說起來火器還是先從天朝流傳過去,倭人中倒有手藝精巧的,改制出火繩槍來,一時竟比我軍更爲優異。幸虧徐工部加緊研製,重新更改式樣,如今神威、神火、大將軍等火炮,一共五座,由高將軍帶去分架三門轟擊。他們即便有火器,也是還擊不得。”

殷螭身份是林鳳致的護衛,在人前也只能備盡服役之職,裝模作樣替林鳳致打打扇子,這時忽然開口讚歎了一句:“在下當年隨袁將軍徵過西南,那時雖然也有鳥銃火槍,卻不甚使用,更別說大炮了。這軍中武器,倒是日新月異。”衆人都知道這名護衛驕縱無禮,林鳳致不管,別人也不去和他計較。徐翰到底少年心性,父親的得意發明怎能不顯擺,回答他道:“那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怎好相比?何況西南一帶多雨潮溼,火yao容易受潮,不甚便利;北方晴朗,用火器作戰是最好不過的。”殷螭激他一句:“原來火器只好用在北方,到底不是通用的物事。”徐翰反駁道:“家父研製的火炮,例有防溼手段,怎不是南北通用?如今便是水軍戰艦,也例配大炮。不日陳將軍要帶來的神機營的五門新式‘雷震子’,更有妙處,下官失言,敢說一句世間無雙,衆位日後見了便知。”

說着話的時候已接連來報:“高將軍直逼七星門,架炮開火,正好風大,城牆上烈焰齊天,倭人旗幟盡數望風而靡。”“袁將軍已平牡丹峰,自北下擊,佔領平壤城北的密臺,同時向城內放火箭。”“倭人死守,路副總兵胸中流彈,仍然猛力登城,普通門轉瞬可破!”同時衆人也聽見炮聲轉大,其勢猛烈,有如萬雷齊發,震得順安城似乎都在顫抖,座中年老膽弱的幕僚,甚至有偷偷掩起耳朵來的。

林鳳致向來畏暑怕渴,多飲了幾盅茶水,中途起身去如廁。殷螭照例跟隨在後,到了沒人的地方,當然是毫不客氣要動手動腳的。林鳳致一巴掌拍開他手爪,自顧自更衣。殷螭笑道:“好大氣性!誰讓你這幾天裝佯不肯跟我好,憋久了自己也有火氣,何苦呢?”林鳳致心道我哪是你那麼急色,曠了幾日便有火?吸取上回吵架教訓,正事和他說了也沒用的,於是便不理會。

這時遠遠又一聲火炮巨響,震得權充更衣間的小室屋頂泥灰簌簌而落,殷螭不覺讚歎了一聲:“好威力!可惜小袁軍中沒有配備這幾門大炮,我非得想個法子將它們弄到手不可。”林鳳致到底忍不住,冷笑着斥了一聲:“做夢!”殷螭抄着手,道:“我做的夢,沒有不準的;我想的東西,也沒有不到手的——連你的心都能到手,世上還有什麼我弄不來?你且等着瞧。”

林鳳致知道警告他全然無用,但聽了這樣的話還是禁不住警告之心,咬牙道:“國朝的大炮,不是拿來自相殘殺的。”殷螭笑道:“何止自相殘殺,我要跟你的寶貝學生鬥將起來,還可以喚做骨肉鬩牆,你這道德君子不妨好好悲天憫人一番。”林鳳致道:“你是休想!”殷螭道:“怎麼,又想放狠話?上回見了些朝鮮的死人,就拿同歸於盡威脅我;這回我要是奪了大炮回去打京城,你還有什麼新花樣嚇唬我?”

他們之間其實約定過不再提起上回吵架的事,但殷螭一向沒信用,時隔未久,便已失約。林鳳致也懶得挑剔,只回了一句:“我是國朝大臣,自然恪盡本分,有什麼好說。”殷螭嗤笑:“你都丟下安康跟我私奔,算什麼盡本分?跟了我又不老實,這幾日你總是想方設法隔斷小袁的勢力,還假裝賭氣不跟我睡,想趁機溜走——我對你也是這兩個字:休想!”

林鳳致一面束衣,一面道:“我要是想擺脫你,原有最便利的法子,何必非得半夜私逃?”殷螭道:“是啊,你只消白天跟趙大昕他們在一處的時候,翻臉一句拿下我,保管擺脫得乾手淨腳,你怎麼沒幹?說起來,到底還是捨不得我罷——”他忽然哼了一聲,道:“要說全是好心,可不一定,你還不是整天想着攔阻我成事?其實說到底,你也就是太喜歡自以爲是,以爲有兩全其美的法子,指望哄住了我不去搗亂。小林,你也別做夢了。”

他說林鳳致有火氣,其實他自己纔是有火氣,這幾日說話都一副沒事找碴狀,林鳳致嘆了口氣:“是,我是老想着兩全其美,只盼不要到最後局面——但你不是個聽人勸的,我也不會自以爲是。”在面盆中盥了手,神色淡然:“你想方設法謀奪高將軍的屬員與軍火,我則想方設法攔阻,這般暗來暗往的較量,原也不能久。咱們這回的緣分,也快要盡了罷。”

這樣的斷頭話自然是吵架的引線,不出所料殷螭先暴跳了一下,顧忌前廳有人,只能壓着嗓音和他嚷了幾句“想要擺脫我,沒門!”之類的話脅迫。但林鳳致分明不是怕脅迫的,殷螭於是也只好拋棄了自己不講理的風格,試圖來以理說之:“小林,你也是古怪得可以,你都揹着安康和我私奔了,爲什麼便不能別再管他的事?我都不會讓你爲難,從來不要你反過來幫我……”林鳳致微微一笑,截着道:“你根本不屑於用我幫,我也幫不上你。若是我有利用之外的價值,你又何嘗會管我爲難不爲難。”殷螭惱道:“我沒說完,你就不能不插嘴?對!我是不屑於用你,我壓了你這麼多年,玩玩可以,要是拿你當個人物用起來——我都害臊!”

軟話沒說好,刻薄話倒出了口,林鳳致也不着惱,只是瞥他一眼,臉上是“我就知道你並不曾當我是人”的神情,卻渾無波瀾。殷螭看不出他是否生氣傷心,適才的話還未說完,便又追加了幾句:“反正,總之,我對你還是好的,我只要你一個兩不相幫,到時候我得了一切,你也不會有壞處,幹什麼總和我們的情分過不去?”

林鳳致又嘆了口氣,忽然問了他一個問題:“你一心想重奪大位,奪了之後呢?有什麼打算?”

殷螭想也不想,直接道:“跟以前一樣——把你重新踩回腳底下去!”林鳳致不覺嗤了一聲,殷螭笑道:“怎麼,嫌我沒出息?我就是有正經打算,又何必跟你說,難道等你那一肚皮的人臣道理白教訓我一頓?”他聲音又放軟,帶了誘哄之意:“小林,你嫌我沒出息,我也嫌你迂腐。咱們的主見,本來是彼此都不待見的,偏要說來吵架作甚?反正無非是正事不同道,不妨礙牀上歡洽,你便只管跟我快活也就罷了,不要恁地無趣。”

林鳳致拿着拭手的幹巾,看着他搖搖頭,答話乃是一句反問:“你成功之日,便是我身死之時。你要權勢,我也要性命,你說我有趣得起來?”

殷螭不悅道:“胡說八道!我說了我成功便要殺你麼?我還是會照樣要你的,你不放心?”林鳳致笑了一笑,道:“我是弄倒你的主謀,你若想重得天下,不殺我怎麼師出有名?萬事都當可以由得自己性子——憑你這句話,你還是做不得人君。”殷螭怒道:“我偏有法子留你,不用先瞧不起人!”林鳳致又是一笑,道:“可惜林鳳致,決不會做貳臣。”

殷螭微微呆了一呆,道:“這話的意思,就是我若成功,你便尋死?你拿性命來要挾我?”林鳳致不置可否,殷螭驀地發作,一把搶過他手巾擲在地下,咬牙切齒道:“你敢!你敢拿性命要挾我?我也不怕!你要死,那就去死好了!”

他的暴怒片刻間便變作了冷笑,一手指着林鳳致有話要說,林鳳致卻急忙過去推窗,看了看庭院廊廡都無人,回身來做“不要大鬧”的手勢。殷螭於是壓低了聲音,冷笑之意卻擺在了話裡:“小林,真好能耐!你嚇唬我的新花樣,便是以命相脅?以爲尋死覓活一下,我就放過了大事?你當你紅顏禍水傾國傾城哪!”

林鳳致被他的惡形容說得也幾乎想要冷笑,卻只冷然回了一句:“各有主見,那就各行其是,彼此有什麼相干?”

殷螭冷笑一聲,道:“你一心攔我,還說沒相干?你口口聲聲發誓愛我一世,卻又專門和我作對,還說沒相干?”林鳳致道:“我立誓愛你,卻沒有立誓不和你作對。”殷螭怒道:“真見鬼,又吃你虧!早知道我要你立誓不作對好了,要你這滿口空話沒實惠的愛作甚?我也失算!”

他發了兩句牢騷,忽又冷笑,道:“沒說不作對,可是你還是愛我的罷?小林,我們既然怎麼也走不到一條道上,你活着也是教我不好過,你既說愛我,怎麼捨得我難過?這樣的話,與其你日後尋死覓活,不如現下你便自己去死好了,免得礙我的路!”

猛然南面平壤方向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炮響,轟轟然如雷聲震耳,殷螭這一番狠話的下半篇,便幾乎全淹沒在這炮聲中。但斗室如此狹小,兩人又如此貼近,彼此的說話,還是能清晰聽見的——甚至不是耳的聽見,而是心已經先聽見。這般的狠,又是這般的恨。

林鳳致扶着窗櫺在留神有無旁人闖來,聽這番話時,也只是一瞬不瞬看着他。殷螭竟有些期待在他眼底看到傷心欲絕的神情,卻偏偏什麼都沒有。

殷螭也沒有想挽回這幾句狠話,只是又添了一段更加無恥的:“小林,你要是這樣爲我死的話,大家都好,我也會爲你痛一輩子的。”

林鳳致大約並不想回答他,最終卻還是回答了,聲音異常平靜,一如他面上神情毅然安定:“很抱歉,可惜你不必痛了——我決不會爲你死。”

適才那炮聲響過後便是一陣長久的安靜,靜得幾如窒息,六月的熱氣帶着更衣間的不潔氣味,燻人不適。幾隻蒼蠅自窗外飛入,嗡嗡亂撞個不停,一時令人心煩。

每次吵架都是殷螭來總結辭,這次他卻呆了許久,到底總結了出來:“也是,這纔像你——不是你這般狠心薄情,那耐得我折騰?當然,不是我這般勇往直前,也弄不着你到手!我們便是天生的冤家,只能等老天來收了的,所以,都算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