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12

作者有話要說:朝鮮之戰的東西,擦汗,很多細節是直接抄了過來,可是這場戰爭其實又不是這麼打的(過程被我顛倒錯亂啊錯亂),所以一句也表當真,只當胡謅可也。

攻奪平壤之役,林鳳致怕袁百勝趁機與高子則合軍在一處,而趙大昕怕袁百勝搶了入城之首功,結果兩人的防範均獲成功,擔憂卻亦是實現——平壤光復,首先被攻破的不是主力攻擊的西北幾門,而是南面含毬門;高子則在七星門處火力雖猛,卻直到袁百勝佔據密臺向城內施放火箭夾擊,纔將此門攻陷。所以首功沒有落到袁百勝身上,高袁兩軍也並未合兵,但最終平壤城數門齊開,卻是高子則與袁百勝各領精兵並轡而入,往城中大肆搜殺的。

等到林鳳致和趙大昕也從順安趕來平壤的時候,攻戰時城內遭受炮擊的大火已基本撲滅,街道的瓦礫屍骸也草草作了清理,以供經略使與經理使兩位大人馳馬入城。可是城中倭兵卻並未完全掃除,林鳳致馬頭才入普通門,便得報稱:“倭首龜縮城中幾處土窟,死守難下。”於是參軍建議道:“困獸猶鬥,不足爲懼,何不火攻?”徐翰便帶人親自去放火圍困,不久卻又來報:“倭人拼死拒守,我軍強攻死傷不少,連高將軍的馬都中彈了。”林趙兩人只得命令暫時停火,圍而不攻,倒看土窟能堅持幾時?

到得晚間,城中零散倭兵都已擒殺乾淨,被擄的朝鮮男女千餘名也自倭人俘虜營放了出來,林鳳致剛和趙大昕在收拾乾淨的行營中坐下,便聽傳報:“練光亭敵窟倭首小西清太派人乞和。”

衆人都不覺哦了一聲,知道這小西清太也算日本國一員大將,當年天朝大軍倉促撤出釜山,便是遭到此人追擊而導致大敗,所以這回天朝攻城,將士頗有報仇之心,然而趙大昕和朝鮮方將領商議之下,圍城戰之前的口令卻是:“若見屠義州城的黑山信幸,殺無赦!若遇小西清太,必須活捉,不得殺死!”

林鳳致對此傳令感到納悶,朝鮮兵使金受益便特別解釋:“說起這小西清太來,卻是倭將中少有的主和派。當初世子自以爲與平秀成結好,不提防他們背盟相侵,便是小西清太幾番派人向世子報訊,請加防守,甚至告知我方詳細防備方案——可惜世子全不聽從,以至國家淪陷如此!”

他說的“世子”便是擅自自立爲朝鮮國王的世子李夔,早在去年遭倭人擒殺,林鳳致這時才知原來倭將中亦有主和主攻的派系之分,不覺暗歎一口氣,心想兵部整日價遠授機宜,卻連知己知彼也做不到,如何決勝千里之外?自己若得平安回朝,非得參上一本,建議重新改革這軍中制度不可——卻不知道今生有沒有這個機會了。

因爲這小西清太也算有惠於朝鮮,所以他派人乞和,衆人便命放入來。來者乃是一個日本武士,遞上名刺,其名漢字寫作“小林羽一郎”,殷螭在林鳳致背後不覺偷偷笑出來,心想我整天叫你小林,原來倭人中也有叫小林的?但通譯解釋,這二字卻是姓氏,與中華文字形同音不同,讀作“考八牙西”,頗是拗口。

倭人也使用漢字,華言卻遠不及朝鮮人普及,天朝與之開戰,因爲語言不通的緣故,也頗吃了些大虧,甚至還誤將一個會倭語的光棍充作通譯,被此人從中取利,兩頭欺瞞,誤了好些戰事。所以這回日本使者前來,大家與他對話的時候,便分外重視詢問他所帶來的那名通譯。

那通譯倒也爽快,自認本是中華之人,幼時爲倭寇擄去,以至流落異域,所以問答之際,頗是多透露了一些消息。大家才知戰報一直稱倭首平秀成爲日本關白,並不確切,平秀成早於天朝清和初年的時候就已將關白的位置讓給了養子,自居“太閣”,據說其人年事已高,親生兒子卻又幼弱,手下將領又頗有不馴服的,小西清太之所以主和,甚至不惜向朝鮮透露軍情、提供防備建議也想停戰,也是憂慮主上後事難續,無謂在國外多所糾纏之意。

那通譯道:“其實不止小西大人主張休戰,就是在日本國內,也多有抗議的聲音。這六年戰爭,國內也是空乏不堪,九州的男子都懼怕被拉壯丁,婦女哭泣不休,擔憂將要守寡。近幾年又有高人預言,此戰必敗,日本必亂,奈良興福寺的高僧爲之祈禱不安;軍中士兵更是屢屢逃亡,島津家部下甚至聚衆譁變拒絕渡海作戰。小西大人若得放歸,必定再次力勸休戰,有了這次平壤之敗,太閣大人也未必堅持得下去了。”

那“考八牙西”又嘰裡咕嚕的說了一番話,通譯翻譯道:“軍中如今流傳着某位大名(按,日本官職名,相當於領主)的一封家信:‘人人皆雲:甘願爲僧,只要留得性命。我亦盼望有生之年重踏故國芳土,能飲故鄉一勺水也好。’太閣大人已是六十三歲的高齡,正如風中之燭,倘有不幸,在朝鮮作戰的將士們必然氣勢不振,敗陣之餘,俺等便連回到家鄉的指望也沒有了。”

聽了這番話,軍中衆人不免聚首商議了一下,便有幕僚建議道:“狐死首丘,故土難棄,想來華夷都是一般,大人何不效仿丘遲勸陳伯之故事?”這是南北朝時的典故,樑臨川王記室丘遲以個人名義作書給叛投北魏的舊友陳伯之,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之句打動其人故國之情,棄戰歸降。那太閣平秀成是日本人氏,當然不可能歸於天朝,這個比喻微有不類,但從其老衰欲歸之情着筆,勸其休戰歸去,倒也似乎值得一試。

寫這種書信當然是文臣之所長,所以在高子則要通譯轉告小西清太:“以我軍兵力,何難一舉殲滅你等?姑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暫爲退舍,開你生路。”的時候,林鳳致和趙大昕等人也彼此斟酌了一番,便由林鳳致口授,與趙大昕以共同名義修書一封,讓小西清太轉交平秀成。日本武士領了書信,喏喏連聲,伏地再拜而退出。跟着武將們也散去各理本職事務。

林鳳致又與文官們議事一回,殷螭卻很難得的沒有一直陪在他身邊,早早跟着袁百勝走了。等到林鳳致到晚回營的時候,更加難得的看見他居然在燈下執筆寫字。林鳳致被他一貫的胡鬧嚇唬成驚弓之鳥,頭一個念頭就是這傢伙難道當真想畫兩人的春宮?結果趕忙過去搶了紙箋一看,卻是今日自己同趙大昕商量着,口授幕僚書寫的那封勸日本太閣平秀成書。林鳳致氣不打一處來,問道:“你默寫這個做什麼?”殷螭隨手揉了,便叫委屈:“咱們老是吵架,你幾日不肯跟我說好聽的了?我默寫你的妙文消遣消遣都不行麼!”

林鳳致纔不會信他滿口胡扯,假裝可憐,又展開那團紙箋將他重點默寫的幾段話默讀一遍,皺眉思索,驀地面色忡變。殷螭笑着過來抱住他,道:“別多想了,我也不會讓你打啞謎,晚上我們出去溜達溜達,帶你去個好所在!”

所謂溜達,也就是一同到城北牡丹峰,這本是倭軍在平壤城外的一處駐守重地,被袁百勝攻陷後,峰上一直在收拾所俘獲的軍資,兀自亂嚷嚷地。殷螭帶着林鳳致走上峰頂一處亭閣之間,笑道:“本朝有位才子寫了一部《牡丹亭》傳奇,香豔旖旎;而這亭子修在牡丹峰上,便喚做牡丹亭——是不是咱們來攜手同遊的好地方?”

六月天時炎熱,山峰頂上卻是涼風習習,兩人都只穿了單衫,黑夜中耳鬢廝磨,倒也真有談情說愛的旖旎光景。殷螭一時倒不急於煞風景,正想先摟抱親熱一番,林鳳致卻偏偏不解風情,直接推開問道:“要我看什麼?你說罷。”殷螭不滿道:“這亭子裡多合適,野戰一回也是情趣,便不能做完了再說!”林鳳致鄙夷道:“真是一肚皮齷齪勾當——你帶了千里眼來登高,必定是有東西要讓我看,大家都不是閒人,何必白消耗辰光。”

殷螭只好一面抱怨他沒情分,一面解下腰間掛着的千里眼遞過去,這物事是近年來從西洋傳入,工部侍郎徐照又加以改進,更是合用。殷螭頗有幾分頑童習氣,發現這玩意兒居然能夠將遠處的情形盡收眼底,登時愛不釋手,沒事就爬到高處拿它張望四方,還得意洋洋同林鳳致說過諸如“以後回京城爬上鐘鼓樓,天天窺探人家起居——尤其專門捉你在家搗什麼鬼。”之類的呆話,林鳳致雖然不曾用過此物,關於其用途兩耳裡也灌得多了,所以拿了鏡身,不多時便在殷螭指點下學會了使用方法,慢慢四顧俯視。

這牡丹峰算是左近較爲高聳的一處所在,從透鏡中望下去,平壤城便似展開躺在腳下,城外駐營也歷歷可見,因爲是夜晚,只看見燈矩與烽火一片通明。殷螭又指點他從北向東看,道:“那是順安,那是平城……對,再轉一點,那是江東城……大同江的上游南江從下面橫過去,再往東就是虎飛嶺了,可惜夜間看不見——白天也只能看見山頭,千里眼也望不清的,到底太遠了。”

那一座座有些距離的城池都亮着燈火,彷彿明星一般自鏡前掠過,到了殷螭所言虎飛嶺的時候,忽然一頓,那夜間看不見的山脈所在處,影影綽綽閃着一片星星之火。

這片遙遠的火光其實完全看不清楚,可是那一剎那,林鳳致便已明白了那是什麼,手上一震,千里眼便直直摔落。

幸好殷螭眼疾手快,一把撈住,抱怨道:“這玩意小袁軍中也就一兩架,你摔壞了,我以後還玩什麼!”林鳳致慢慢退了一步,嘴脣微顫,彷彿有無數話要說,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夜風吹過他衣帶,獵獵作響,朦朧中面色竟是死一般的慘白。

殷螭也微微吃了一嚇,一把抓住他不許再退,說道:“怎麼?隔着老遠,纔看一眼就知道是誰?你們也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句酸話在此刻完全沒有挖苦的作用,因爲林鳳致根本無心聽他刻薄,只是凝視,只是沉默,很久很久,才說了一句:“寄不寄信,都是一般……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僞我手書。”

殷螭笑道:“本來我也懶得寄信,反正他都會來。可是難得見你寫一回情辭並茂的文章,不寄將出去豈非可惜?我用你的字跡寫奏摺,安康看出來是假冒,那是因爲文風不象;如今平秀成也是六十以外年紀,惜老勸歸的文字,風格也差不多罷,你說他信是不信呢?”

這樣的舉動原是惡捉弄,於事體全然無所助,當然也無所損。殷螭一貫喜歡幹作弄人的勾當,尤其是拿捏住對方的情——不管是愛還是恨,抑或同情畏懼憐憫——看準人家最柔軟的地方打擊下去,才叫既狠且準,而且避免硬碰硬的損失,此乃殷螭這樣擅長左右逢源混水摸魚的人物之最愛。

但是在林鳳致面前展開他最怕的噩夢的這一刻,殷螭的口氣卻是無比柔軟的:“別怕,還有我呢!我不是說過多少次,我決不會害死你麼?我知道你千算萬算,只防了我跟倭人勾結,沒防到他另有奇兵,這一下趙大昕高子則不完蛋也要完蛋——可是你別擔心,打得再亂,我也會好好護着你的,他呢,也不是來殺你的。這都是你的命裡註定,你安心認了罷。”

命裡註定麼?林鳳致在被他用力抓住的那一剎,幾乎有個衝動,便是立即躍下峰頂,不要承受這逃也逃不過的厄運輪迴。

可是到底還是立穩了身形,因爲畢竟隔了這些年,隔了成長的光陰,少年的噩夢再深再痛,也不復是壓垮壯年人的心靈重負。林鳳致一時間竟自微微恍惚,想道:如果這是我的命定,那麼我便等待罷,或者不待命運推動,自己便向前走,走到盡頭去——見他。

是的,林鳳致甚至這樣覺得,殷螭與自己,並非命中註定,而是兩個人出於種種原因,主動與被動的尋上門來,造成彼此執著膠結,糾葛難休;而俞汝成,才象是自己永遠逃不脫的命運詛咒,無論如何兜兜轉轉,總是會橫在道路之前,不期而遇。

此刻遠在天際的星星火光,便是來日吞噬自己的烈焰。

真個是運命循環,無計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