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疏雨妒佳人

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到春末夏初,宮中都平安無事。似乎隱藏的敵人已經深深的潛伏了起來,而越是這樣按兵不動,我心裡越是惴惴不安。

玉真一天天長大,逐漸顯出活潑好動的天性。半歲多的孩子,每日清晨醒來會依依呀呀,直到把周圍睡着的人都吵醒;和其他皇子玩的時候,若福康元倬拿走她手中的東西,便要嚷着我聽不懂的話直到把東西還給她。

天氣漸熱,給玉真穿的也薄了起來,她便在乳孃懷裡胡蹭,試探着要朝地上滑去。彼時蕭琮也在慕華館,一見失笑道:“你瞧她的樣子,看着倒像一歲的孩子。”

我剝着今年第一捧新摘的枇杷,“您還說呢,這纔多大點就皮的不得了。寧妃姐姐前日還說比福康當年都頑皮,嬪妾只怕以後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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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琮伸出手去抱玉真,把她放在靠牆的榻上坐着:“小孩子就是要皮些纔好,寧妃說這話是逗你的,福康當年着實胡鬧,只怕誰也比不過她去。”

我遞一顆枇杷果肉到他口中:“嬪妾聽說劉子棟在離京城四十里的地方停滯不前,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蕭琮嚼着果肉,淡淡道:“便是聽到什麼風聲也晚了。”

我故意道:“萬一他臨時起意又回青海呢?”

蕭琮看着我笑道:“你何時變得這麼傻了?青海路途遙遠,一來一去便是大半年,況且他已經在京城範圍,朕若不能甕中捉鱉,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

我道:“但皇上若是因爲劉氏獲罪便設計招大將回京候死,嬪妾怕朝臣難免閒言碎語……”

蕭琮逗着玉真:“有些事,朕只是沒有對你說。劉子棟屢屢臨陣脫逃,濫殺有功將士,剋扣軍士糧餉,兼與邊界小國私通,他被參奏已不是一兩次,宣政殿現在還放着一摞衆大臣參他的奏摺。婉卿,朕不會饒了他!”

我心中穩妥,婉聲道:“嬪妾於國事一竅不通,只是擔心皇上被人非議。既然劉子棟自作孽無損皇上清譽,嬪妾也就放心了。”

他迴轉頭,似笑非笑:“於國事一竅不通,別的六竅玲瓏剔透便夠了。”

我甜笑婉約:“嬪妾何來的玲瓏六竅呢?只開得兩三竅能哄的皇上高興便是積德了。”

蕭琮微一勾手,我略挪近了些。

湊近了看,他清俊的面龐上淡淡的籠上了風霜,少年老成,這話雖不該用在二十多歲的成人身上,但我看着蕭琮,心裡冒出來的就是這個詞。

“你近來確實蠢笨了不少,晚上待朕教你如何七竅玲瓏。”

他笑的狡黠,我猛的悟過來,一時羞紅了臉,垂了頭賭氣不理他。

蕭琮不置可否,逗得玉真咯咯的笑。

春雨潺潺,輕輕的雨聲在琉璃瓦上頗似一曲合奏,我坐在榻邊的軟椅上剝着枇杷,看蕭琮盤腿在榻上逗玉真玩,這樣其樂融融的景象像一幅剪影,永遠的鐫刻在我的記憶裡。

春日萬物復甦,皇后的身子也好了些,雖然仍是孱弱,但畢竟不再命懸一線;太后爲子嗣着想,又大選秀女入宮晉封;不幾日再傳陶才人有孕,晉位美人。如是一來喜上加喜,蕭琮便被絆住了腿,來慕華館的次數雖然不見少,比以前卻漸次稀疏了。

閒來無事,我抱了玉真去曲臺殿和福康玩。

福康正習字,遠遠見我便歡喜的撂了手中的毛筆跑出來:“寶母妃你來了!妹妹給我抱抱!”

寧妃追出來,見是我,鬆了口氣笑道:“福康越發野性了,平白的撂了筆跑,嚇了本宮一跳。”

我將玉真遞給錦心,叮囑道:“好好看着,別讓福康公主抱滑了手。”

福康歡天喜地的和錦心進殿去了,我對寧妃道:“如今春光正好,姐姐也不帶福康出來走走。下了學還練字,難爲福康坐得住。”

寧妃笑道:“就是因爲在學上不肯好好練字,我才罰她臨摹幾個帖子。誰知道你一來,她又偷懶了。”

她拉了我在殿前桃花樹下賞花,看看四下沒有外人,低聲道:“妹妹聽說了吧,陶映柔有孕了。”

我折下一支桃花:“這樣大的事,傳得闔宮皆知,自然是聽說了。”

寧妃道:“她位份低微,原本沒有孕育龍嗣的資格,宮中盛傳她以狐媚之術迷住皇上,夜夜笙歌,這纔有了身孕。如今還沒問及她的過失,她倒升了美人,當真惱人!”

我道:“皇嗣單薄,就算她仍是才人,有了身孕只會賞不會罰。”我轉身注視寧妃,“姐姐想開些,陶美人出身卑賤,‘美人’只怕已是她晉位的極限,即便皇上再怎麼寵愛她,也越不過祖制。”

寧妃嘆息道:“我倒罷了,只是我替妹妹不平。妹妹正當年華,美貌聰穎,進宮也才一年多,皇上怎麼這麼快就轉了性,又去寵信那些上不得檯面的蹄子!”

心裡一陣陣惘然涌上來,我靜靜站着不說話,清風拂過,桃花的香氣撲在面上,太過濃郁,似乎呼吸都不暢起來。

寧妃大約察覺到自己說話不妥,忙拉了我歉疚道:“我也糊塗了,跟妹妹說這些幹什麼?妹妹別多心,皇上許是貪個新鮮,無論怎樣,皇上還是寵妹妹多些的!”

我微笑以對,正要說些什麼換個氣氛,卻瞥見嫣尋急急的身影,她素來沉穩,少有驚慌失措的時候,此時腳步踉蹌,顯然走的極快。

她也瞥見了我和寧妃,忙快步走近,屈膝問安後快速道:“娘娘快請去飛寰殿看看皇上和裴充衣,纔剛有人來回說充衣中了蛇毒,這會子正險的很!”

我和寧妃俱是大驚,我忙問道:“這會子還不到夏天,哪裡來的長蟲?充衣身邊伺候的人呢?怎麼就讓她被長蟲咬了?”

嫣尋道:“奴婢也不清楚,娘娘還是快去看看吧!”

寧妃也急了,“春日裡的長蟲毒性最大,這可怎麼了得?快,我隨你一起去!”

事出突然,擡肩鑾的內監也不敢怠慢,腳步飛快的便到了飛寰殿。

甫進內殿,擡眼便看見一羣妃嬪中,蕭琮灰白了臉一言不發坐在沉香木大牀邊守着媜兒,我與寧妃忙上前見過禮。

我看着蕭琮臉色不好,正要問話,一旁候着的御醫汪譽爲略上前一步道:“微臣斗膽,請皇上先歇息半刻,臣等自會盡全力醫治裴娘娘!”

蕭琮只是擺手,眼神迷濛,凝視着昏迷中的媜兒,似乎此刻除了媜兒,所有人都不在他眼中。

我們見狀也不好在內帳逗留,都退到外面候着。

須臾,我見崔鈺退下來,忙問他道:“充衣中的毒礙事不礙事?皇上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崔鈺皺眉道:“皇上被長蟲咬傷了,臉色能不難看嗎?”

我和寧妃幾乎同時倒吸一口涼氣,寧妃急的臉色煞白:“不是說中蛇毒的是裴充衣嗎?怎麼又說皇上被咬傷了?”

崔鈺嗐氣道:“是皇上被長蟲咬傷了,裴充衣爲了救皇上吸盡了傷口上的蛇毒,可是那條蛇毒性極大,充衣因此昏迷不醒。”

我心裡也急的像在沸水上煎熬一樣,“那麼皇上現在怎麼樣?充衣又當如何?”

崔鈺道:“皇上已經服食過蛇藥,現在不礙事了。幸虧裴娘娘當機立斷,否則耽誤稍久,皇上都恐有性命之虞。至於裴娘娘……”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遲疑道:“微臣盡力就是了。至於能不能醒過來,也只是看她的造化。”

我頓覺天旋地轉起來,一向對自己醫術頗爲自負的崔鈺都這樣說,媜兒當真是生死由命了!

崔鈺又小聲對我道:“您千萬別太難過,適才臣奉旨爲裴娘娘診脈時,好像診出了喜脈,只是診的不分明,這個節骨眼上也不敢對皇上說。”

見我驚得目瞪口呆,寧妃詫異道:“妹妹怎麼了?”

我一時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崔鈺見我怔忡,朗聲道:“奉薇夫人也不要太憂慮,裴充衣體格健壯,微臣們盡力救治,說不定一兩日便醒轉來了。”

我也知道他是寬我的心,但是此刻,卻連苦笑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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