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放亮,經過一夜折騰,兼之雙手疼痛難忍,我睡的斷斷續續。
有人輕手輕腳來到榻前,捧起我的手。
我睜開眼,只見雲意美麗的眼睛裡蘊着厚重的憂慮和淚水,她見我醒轉,忙拭去眼淚道:“你醒了?疼的厲害嗎?”
嫣尋上前扶着我坐起來,我對雲意道:“好些了,姐姐別難過,不幾日就全好了。”
雲意拿手指頭戳我額頭:“這麼大的人了,還信道士和尚的無稽之談,什麼火中取丹全身而退,偏你也信!”
我淡淡笑道:“國師既然這麼說,便試一試也好,總歸幫皇上取出了仙丹,傷了手也不算什麼。”
雲意道:“我們私下都說,必定是丹藥煉壞了,國師假託神仙之口說請不出來。反正六宮也沒人敢主動請纓,皇上素來又對丹藥淡淡的,久了也就不了了之。誰知道昨夜聽說妹妹去了丹房取丹,唬的我心都跳出來,苦於宮門下了鎖出來不得,直熬到清晨。”
我道:“姐姐對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幽居在此,姐姐闖進來豈不是與羽林軍好一番交涉?”
雲意沒好氣道:“你爲他受那樣的磋磨,還能睡得一塌糊塗,真是個實心腸的人!我告訴你吧,外面的羽林軍一早就鬧哄哄的撤了,慕華館從今日起進出自由,也算是沒白爛了一雙手!”
我喜上眉梢:“當真?那我可以去飛寰殿看望玉真了?”
雲意點頭道:“雖然皇上沒有嘉獎妹妹,但撤了衛兵,又默許出入,已是鬆了口了。”
我半睡在流雲枕上,想着雲意這些話。蕭琮並沒有傳旨封賞,想必仍是對我心結未解,但又撤了守衛免了幽禁,等同於無聲的勉勵。幸好我並沒有急着諂媚邀功,不然依他的性子,怎麼能夠接受,只怕也不會退步。
嫣尋端來早膳,我不過瞥一眼便知道風水又輪流轉了,往日的大米稀粥換成了玉田碧粳米,連小菜也精緻豐富了許多。
雲意親自取了銀匙餵我喝粥,一碗粥未完便聽見外面人聲嘈雜,鏤空畫壁前人影晃動,卻是寧妃帶着福康、嶽才人進來。
嶽才人一見我就道:“阿彌陀佛,半年不見,娘娘怎的瘦成這樣?”
寧妃快步上前按下我去:“妹妹只管躺着,你我勿需這些虛禮。”
今晨不過是羽林軍撤走罷了,並非蕭琮下旨明示撤去我的幽禁之刑,若是有心人從中挑撥,擅自進出慕華館也是要擔下罪責的。但寧妃卻毫不避忌,嶽才人也敢跟着一起來,可見並未視我爲外人。
我心中感激,福康早簇在我身邊,滿口“寶母妃”親暱的叫個不住,我雙手纏着布,扶不得她,便溫聲道:“我記得福康是最貪睡的,這麼早過來,可曾用過早膳?”
我又喚錦心:“帶公主到偏殿用些小點,挑一些軟糯爽脆的,不易消化的不許給公主吃。”
錦心應了,帶了福康下去,寧妃感慨道:“還是妹妹心細,仍記得福康脾胃不好。”
我道:“姐姐何嘗不是聰慧心細呢?只是姐姐孤掌難鳴,如此小心謹慎仍躲不開暗箭。”
寧妃聽出我話外有音,似乎也有很多話如鯁在喉,只是礙於雲意在,又忍住了,我會意道:“沈芳儀是嬪妾手帕之交,信得過。”
寧妃這才道:“妹妹突然獲罪,皇上怒氣綿延好幾個月,月華夫人脾氣又甚是驕縱,我們連個問的地方也沒有,稀裡糊塗的過了些日子,還是沈芳儀去問了緣由出來。”
我不知如何作答,雲意道:“和妃娘娘說妹妹因爲陶才人落胎一事言語不恭頂撞皇上,以致龍顏大怒。”
我心下坦然,和妃還是遵從蕭琮的意思,給我留住了幾分顏面。
嶽才人道:“嬪妾們也不是十分信的,娘娘素來恭謙和藹,又怎麼會頂撞皇上?必定是陶才人顧常在拿着落胎的事情做文章誣陷了娘娘!”
誣陷?自然是有人設了圈套引我跳的,只不過陶才人顧常在等人雖然乖戾跋扈,卻做了太后的倀鬼尤不自知。
寧妃見我不置可否,緩緩道:“上個月福康生辰,我不過一時沒叮囑到,她就掉進了荷花池裡。好在以前服侍妹妹的小太監進寶在荷塘裡清淤泥,幸得他水性極好,這才救了福康上來。”
她捂着胸口心有餘悸,我問道:“那他可曾看見福康是如何落水的?”
寧妃搖頭:“他正埋着頭清淤,說只聽見撲通一聲,什麼也沒看見。”她頓一頓道:“奇怪的是,福康落水竟然沒有呼喊求救,好似糊塗了一般。事後我細細的問她,她竟什麼都不記得。妹妹,這事我想了又想,不可能是福康自己貪玩掉進荷花池,必定是有人趁本宮不防備,用藥迷暈了她,再拋進荷花池意圖謀害!可是皇上他,他卻說我想得太多……”
我回想和妃說過的話,沉吟道:“姐姐說的是,如今夏末秋初,荷花都敗了,荷花池畔人煙冷清,福康便是再貪玩,也不會去那兒。”
雲意道:“公主不比皇子,不參與社稷之爭。如果有人起心謀害公主,必是與寧妃娘娘有過節無疑,母子連心,公主若有好歹,娘娘必定苦楚不堪,那些人好毒的心腸!”
寧妃嘆息道:“本宮無能,時隔一月也沒查出來。原是我大意了,以前跟妹妹交好時也沒見生出什麼事端,不防竟被小人鑽了空子。所以妹妹適才說福康貪睡,我何嘗不知道她貪睡?只是如今我去哪裡,若不帶她在身邊,難免心驚肉跳不能神安。”
她越是惆悵自責,我越是擔心玉真的處境,福康七八歲了仍有人敢對她下手,若是面對我那不滿一歲的孩兒又當如何?媜兒雖然強勢,但自己也即將生產,若她產下孩子,闔宮都要忙得團團轉,又怎麼可能時時處處顧及到我的玉真?她那麼小,說也說不得,走也走不得,完完全全是無依無靠的一團柔弱。
我忽然有種隱隱的直覺,有人耐心的伏在黑暗中,就等着旁人懈怠時給我致命一擊,用我的孩子,作爲摧毀我的一記妙招!我不能,絕對不能坐以待斃,絕對不可以讓人有可乘之機!
略略思忖後,我道:“姐姐也別自責太過,好在福康無恙,這樁事倒是可以慢慢細查。說起來,嬪妾也擔心玉真的很,若是能像姐姐這樣自己教養公主就好了。”
寧妃柔聲道:“妹妹考慮的極是,自己的孩子還是自己帶在身邊最踏實。若妹妹身在其位,我也不用這樣提心吊膽。”
我微笑道:“許久不見太皇太后,今日既可以出去,姐姐若是無事,不妨與嬪妾一同去大安宮請安。”
寧妃自然是肯的,連帶福康雲意和嶽才人也跟着一起。清晨的露水帶着草木的芬芳,濡/溼了衆人的鞋面,福康蹦跳着走在前面,曲臺殿的宮人內監如衆星拱月般寸步不離護着她,可見寧妃一朝被蛇咬的恐懼,越發堅定了我要將玉真留在自己身邊的決心。
太皇太后面容依舊,只是鬢間的白髮又多了幾縷。
我不顧手上的傷痛,跪伏在地行了大禮。
太皇太后飲着茶,緩緩道:“皇上讓你幽居思過,想必你心中也有不少怨言,難怪清瘦成這樣。”
衆人都不敢開口,我伏在地上不起來:“嬪妾粗笨不會侍奉皇上,讓皇上和太皇太后氣惱,都是嬪妾的過失!皇上讓嬪妾幽居已是天大的恩典,嬪妾日日焚香祝禱尚且不能報其萬一,如何敢有怨言?”
這樣的話說的如此順口,一面是我心中確實感激蕭琮的情意,一面卻是爲了在太皇太后面前儘快恢復以往的恩寵。
我聽見太皇太后輕輕笑道:“哀家白說一句,看你怕的。你是什麼品性的人,難道哀家不知道?快起來吧。”
朱槿扶了我起來,太皇太后賜了座,衆人都謝過入座。
太皇太后端詳我道:“瘦了好些,必定是被掖庭刁難,吃苦了。”
我起身回答:“謝太皇太后關心,嬪妾受天家庇佑,不曾吃苦。”
太皇太后向我找一招手,我會意,走到她面前。她拉起我的雙手道:“裹的跟糉子似的,只怕不透氣,這些天雖然天涼了,晌午還是悶悶的熱,叫御醫多開些冰片薄荷,燒傷就怕捂起了炎症。”
我屈膝謝過,她又示意我坐在面前的軟凳上,“哀家前日還跟朱槿說,皇上和你恩愛起來如膠似漆,過幾日又打架拌嘴,就跟民間的小夫妻似的,當真是一對冤家。”
福康插嘴問道:“皇奶奶,什麼是冤家?”
太皇太后笑着撫摩福康的頭:“一時見不得,一世離不開,這就是冤家了。”
一時見不得,一世離不開。
衆人都在陪笑,獨我咀嚼着太皇太后這句話,蕭琮和我,當真是一世冤孽嗎?每每我犯了事或是涉了嫌,他將我冷落也好,禁足也好,幽禁也好,總不會像對別人那樣冷酷無情毫無轉圜,而我呢,自以爲對初戀忠貞無二,在幽居的日子裡,抄寫佛經,養花喂鳥,浮躁的心冷卻下來之後,日日惦記懷念的卻是和蕭琮在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默默掉下淚來,太皇太后驚訝道:“好好的怎麼哭了?”
我記起此行的目的,越發哽咽道:“太皇太后如此疼惜嬪妾,嬪妾一時感懷……可是嬪妾如何也當不起‘冤家’二字,嬪妾言語失度冒犯了皇上,皇上連公主都不許嬪妾教養,可見皇上心裡對嬪妾何等厭棄!嬪妾幽禁多時原是應該,只是永定她,永定……”
太皇太后忙拿了絹子爲我拭淚,“好孩子,可不敢哭,現下你不懼火勢爲皇上鼎中取丹,皇上嘴上不說,心中感動的不知什麼樣呢,你單看看撤去守衛恢復份例便知道,他怎麼會厭棄你?”
我怯怯道:“可皇上並未下旨寬恕嬪妾,嬪妾甚至不敢去飛寰殿看一眼公主……”
朱槿低低的嘆息:“奉薇夫人也太老實了,如今聖上既撤了守衛,便是默許夫人在宮中走動了。”
太皇太后沉聲道:“你懂什麼,皇上一日未下旨,她便一日都不得去看望公主,這原是她懂事知禮之處,正應勉勵纔是!”
寧妃察言觀色道:“太皇太后,皇上在幽禁妹妹之前,命人將永定公主抱去了飛寰殿。古語說,母子連心,妹妹正是思念公主,才食不知味體態消減。月華夫人雖是親姨娘,到底不如自己親孃照顧的周到,況且又身懷六甲……”
太皇太后擡起手道:“不必說了。”
她轉頭向我:“哀家也見不得將人母子生生分隔的事,你既然可以進出自由,又復了夫人的份例,皇上心裡便是原諒你了。月華夫人快生了,也難免照拂不周全,既這麼着,公主跟着你也是應當的。”
我不意太皇太后這樣爽快應承,登時大喜過望,剛跪下磕頭,便聽她說:“今兒個可巧,皇上怎麼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