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熾烈酷熱,草地卻有些涼溼陰冷,我靠在安童身上睡了一會兒,便被風吹醒了。他枕着胳膊,躺在草地上,沒有睡,只是望着天空出神。我撐起上身,低頭打量他的臉龐,卻見他容色淡淡,還帶了一絲茫然,眼睛沉靜得像一汪清澈的湖泊,不起絲毫漣漪,可我卻隱約感覺到那平靜水面下的暗流洶涌。
我趴在草地上,雙手託着下巴,笑盈盈地望着他:“想什麼吶?”
這才把他的神思喚回來,他愣了愣,卻答非所問:“醒了?”
“嗯。”我笑着點點頭,“在你身邊睡不牢,心裡癢癢的,總想和你說點兒話。”
他聽了這話,眸光閃了閃,嘴角帶着一絲曖昧的笑意:“在我身邊睡不牢,那以後可怎麼辦?還要睡一輩子呢!”
我愣怔片刻,方明白他的意思,又羞又臊,又想不到駁斥的話語,一時氣急,便把手伸到他腋下撓他癢癢。起先他不爲所動,只是笑望着我。我氣得“哼”了一聲,胳膊倚住他胸膛,伸手搔他肋部和小腹,他的呼吸一下子亂了。只一瞬間,便撐起身,把我按在地上,眼睛沉沉地望下來。
狠狠在我嘴上咬了一口,他粗粗喘了幾口氣,方冷冷開口,語氣裡帶着幾分警告的意味:“再亂動,我可真的忍不住了!”
他的神色不像在說笑,我乖乖點頭,當真一動不動,他吐出一口氣,擡眼去望遠方的綠草,好一陣兒,方緩過來,放開我,自己起身,從馬匹上取下水囊,來到閃電河邊。
按照蒙古人的習俗,直接在河裡洗手洗臉是不敬的行爲。他俯下身,從河裡灌滿水囊,灑在手上臉上,還用力拍了幾下,而後直身坐在河畔,紋絲不動,只是擡頭望着遠天。
我也從草地上坐起來,拿過帕子擦擦臉,將散亂的頭髮慢慢捋順。順手摸摸胸膛,心臟還跳的厲害。
兀自坐了一陣,安童才從河邊回來,在我身邊坐下。我們一時都沒有說話,只是靠在一起,望着深湛的天,遙遠的山,微薄的雲片。什麼都不說,只是彼此靠着,便能從平靜中獲得巨大的幸福感。我用力呼吸了一下,方能確認這不是幻夢。安童轉臉看看我,沒有說話,只是攬過我,讓我靠着他的肩膀上。
莫日根趔趔趄趄地從一旁蹦躂過來,這貨被冷落很久了,以至於看我的目光,都十分不善。我看着它,狠狠瞪了回去,然而並不屑於同它爭風吃醋。
它更不高興了,慢吞吞的挪過來,擠到我們倆中間,一邊往安童懷裡扎,一邊用身子使勁兒拱我。破鳥!要不是看它殘廢的份兒上,我早把它扔出去了。
這貨卻一點沒有身爲燈泡的自覺,只是蜷在安童懷裡,仰着頭,可憐巴巴地望着主人。安童頗有耐心,慢慢捋着它的羽毛,把它周身都通順一邊,又檢查了一下它的傷勢。莫日根更是賴賴地黏上來,渾身癱倒在安童懷裡,舒服得直哼唧,在他衣服上蹭來蹭去,還得意地望望我,目光帶着挑釁。
真是看不下去了!我站起身,甩甩胳膊,在一旁空地上來回走了幾遭,心情也慢慢沉澱下來。安童哄了莫日根一陣,方把它拎到一邊,也起身整理衣服。
“咱們的事,想必你也有了成算。如此,我便回去靜候消息。”我望着他道。
安童點點頭:“今日馬木剌的斤的病情稍稍好轉。只要大汗得了空,我便去說,你且放心。”
聞言,我也鬆了口氣,笑了笑:“那麼,我先回去了。”說罷,轉身欲走。
“察蘇。”他卻在後面叫了我一聲,跨步上前,我剛回過身,便被他猛地摟進懷裡。
“哥哥?”我詫異地喚他,不明所以,雙手慢慢抱住他的腰。
他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擁抱我,深深地呼吸了幾下,方纔放開,而後,凝視着我的臉,在我脣上輕輕吻了一下。
他的目光沒有了剛纔的平靜,裡面波瀾涌動,不知翻騰着什麼。我心裡有些忐忑,猶豫片刻,還是咬咬脣,沒有出聲。
“好了。”他呼出一口氣,面色放鬆下來,撫了撫我的辮子,輕聲道,“回去罷。”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又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見並無異樣,方放心走開,牽過撒勒黑,打馬而去。
……
縱馬一路弛回大帳,風拂在臉上,方覺出嘴巴有點熱辣辣地疼,念及原因,心情又澎湃起來,緩了緩神,方穩住情緒。
大宴已結束多時,諸王們多醉了酒,回帳歇息了,也有在外遊獵的,還未回來。大帳前空地上只剩殘宴,火者和女孩兒來來回回,收拾殘羹冷炙。怯薛歹則在一旁指揮着,偶爾搭把手。
身上忽然有些倦意,我纔想起今日其實沒少喝酒。拍拍撒勒黑,想回帳子,不出幾步,卻見月赤察兒和碩德等人聚在一起,見到我,興奮地跑過來。
月赤察兒抓住馬轡頭,碩德勾住馬脖子,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臉不懷好意。我被他們看得有點發毛,也不知他們攔住我是何意思。
甩起馬鞭,我輕輕抽了抽他倆的胳膊,繃着臉斥道:“鬧什麼!放我回去,今天折騰了半天,我早累了。”
“公主折騰了半天,是跟誰在一起?我剛剛怎麼看不到曲律的斤呢?”月赤察兒一臉無賴相,手仍緊緊掣住轡頭,嘿嘿笑問。
他又來了!我此刻全無耐心,怒氣也壓不住了:“一天到晚胡說八道!我和曲律的斤沒有分毫關係,以後你再閒扯,休怪我不客氣!”
碩德在一旁聽着,也插了一嘴:“公主還裝蒜!這事瞞不住了,大家剛剛都知道了。你還來糊弄我們兄弟,曲律的斤聽了,得有多傷心!”
我的手猛地一顫,馬鞭差點滑下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按住馬頭,連聲追問:“什麼瞞不住了?大家都知道了什麼?你把話說清楚!”
碩德“呵呵”一笑,打量了我幾眼,沒急着開口,我心裡着了火一般焦躁,生怕和安童的事提早泄露出去,一把扯過碩德的領子,喝問:“知道什麼痛快說!少賣關子!”
碩德又看看我,方覺出我不是在開玩笑,與月赤察兒對望一眼,纔開口道:“公主是真的不知道?剛纔在馬木剌的斤榻前,大汗已親口許諾將公主下降給曲律的斤,並扶持他坐穩王位。馬木剌的斤聽了再無遺憾,放心去了……”
“……”
彷彿是持續了一個世紀的沉默,周遭寂靜無比,只有沙沙的風聲,環眼四周,山沒變,水沒變,天是藍的,草是綠的,男孩女孩們還在草地上來來往往,嬉鬧歡笑。晴空柔和,歲月靜好。而我的心,崩塌了……
“公主!公主!”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從二人急切的召喚聲中回過神來,一直坐在馬上,身體已經僵了。待神識歸位,那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才如巨石般兜頭砸下,麻木中,我已感覺不到痛意,心肝五臟都碎了。
月赤察兒見我不應,和碩德一起把我抱下馬,又叫火者拿來水和帕子,給我擦擦臉,我神色才稍稍好轉。他臉上憂色少了些,試探着笑問:“剛纔是怎麼了?就算再高興也不至於那樣,可把我們嚇壞了……”
我茫然擡起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動動嘴脣問道:“哥哥,剛纔的話可是真的?你怎能編出這樣的玩笑騙我?我有喜歡的人,你怎可亂說?”
碩德和月赤察兒對望了好幾眼,方覺出事情不對,沉默了一會兒,神色鄭重起來:“我們怎敢捏造大汗的話?那是金口玉言,千真萬確。公主不信,可以自己去問。大汗他們,就在前方不遠……”
心臟猛然一震,感覺又碎掉了幾塊。我吸了口氣,連呼吸都帶着痛意。然而我不能倒下,我要去找忽必烈問個明白!
奪過他們的水囊,我拔掉塞子,把水灑在臉上,順手一抹,腦子清醒多了,而後將水囊一扔,翻身上了馬背。
水珠猶在臉上滴滴答答,頭髮也沾溼了幾縷,水滴沿着髮絲淌下,從脖頸流下去。月赤察兒驚詫地看着我,忙問:
“公主你怎麼了?你要這樣子去見大汗?他身邊還有諸王跟着,這樣不好,會損他顏面。”
我用馬鞭拂開他的手,語氣也變得冷酷起來:“這樣最好!”而後,猛地揚鞭,撒勒黑立刻縱身躍了出去。
擡眼一撇,諸人遙遙在望,人羣中撐着招搖的華蓋,應是忽必烈不假。念此,我心裡猛地騰起一團火,在五內四下跳躥燃燒起來。
幾乎是豁出命地騎馬,撒勒黑感覺到我狂躁的情緒,也焦躁地跳蕩起來,馬步凌亂,我身子也被顛得上下亂晃,好幾次險些被甩出去。策馬疾馳而過,有兄弟姐妹們看到我,都擔憂地大叫我的名字,示意我停下來。而我全然不顧,擦身而去。
忽必烈的身影越發明顯,撒勒黑的速度卻一點也沒有慢下來,我收不住它,也不想收住,一如我此時失控的情緒。胸腔中躁氣充盈,宛如烈焰焚燒,起伏不平的心緒,與其說傷痛,與其說絕望,不如說是憤怒。
撒勒黑如一道閃電般從諸人面前擦過,帶起的疾風激流狂卷,吹得宮人衣袍都鼓脹起來。我在原地兜了一個圈,方穩住撒勒黑,待回過身,恰好對上忽必烈冰冷的眼睛。
此刻應該做的,是下馬請安。可我的身體彷彿焊在了馬鞍上,分毫難動,索性由着性子,只在馬背上向他拱手行禮,語氣也頗爲冷淡:
“父汗。”
鬢髮還溼溼的,臉上水珠已被風吹乾,可我的樣子仍然十分狼狽。忽必烈眯起眼睛看着我,臉上漸生不滿,眼色浮浮沉沉,淡漠地斥了一句:“弄成這個樣子,也來見朕?平時的禮數怎麼學的!?”
他此言一出,周圍人臉色俱是一變。我用眼睛一掃,周邊是曲律的斤,塔察兒,還有幾個不熟悉的伯王叔王。他們見大汗不悅,都低頭噤聲不語。曲律的斤滿臉悲傷,猶帶着幾分茫然。我突然想起他悲傷的原因,可此刻心裡全被冷酷的念頭佔據,對他提不起一絲一毫的憐憫。
翻身從馬上跳下,揚手扔了馬鞭,我一步一步朝忽必烈走來。他目光沉沉,眉頭已緊緊皺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冷哼一聲,迎着他的沉沉的目光走過去,每一步都彷彿承載着千斤的重量。待走至忽必烈身前,他的臉色已十分難看,卻仍壓住怒意:“你如今是越發不知禮了!”
我擡起頭,冷冷瞥過去:“好事臨頭,大喜過望,得意忘形,難免失禮。父汗寬宏大量,何必與我計較?”
忽必烈鬍子一抖,怒喝出聲:“說人話!”
“父汗難道不懂?”我冷冷一笑,“這等好事,您公之於衆,卻獨獨瞞我。父汗還真是對我‘偏愛’有加啊!”
忽必烈聞言,目光一閃,哼了一聲,冷冷道:“我還要問你去哪裡胡逛!?怯薛歹也找不到人影,馬木剌的斤去世前想見你一面,竟不能如願!你無禮至此,反而質問起朕來!?”
我蔑然一笑,不以爲意:“父汗若提前告知,兒臣自會御前奉命,怎能讓亦都護抱憾而去?是父汗失信在先!怪不得我!”
“朕何事失信於你?”忽必烈冷冷逼問。
我的怒意終於不可遏制的爆發出來,情緒失控,語氣也發顫:“父汗明明答應要留我兩年,爲何言而無信?您今日失信於我,來日必失信於天下!如此怎能爲天下共主!?”
此言一出,周圍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空氣躁動地流動着,彷彿一觸即燃。
“朕,從未失信於你!”忽必烈冷眼望着我,一字一頓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