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難眠,知道了這場災禍的前因後果,我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身心疲憊不已,幾乎沒有憤怒的力氣。
早上起來,阿蘭服侍我梳洗。忽禿倫待我還算周到客氣,又爲我添置兩個女孩,說是服侍,更像是監視。
銅鏡裡我的面容滿是倦色。從上都到畏兀兒地便是漫漫長路,行了近六個月,而後在哈剌火州附近遇襲,被捏古速兒劫持,又穿山越嶺行了兩個月有餘,此番仍要西行,直至塔剌斯草原。
我苦苦一笑,一時想不出脫身之計。據忽禿倫說,那木罕追至阿力麻裡就再未西進。這一路行來,我也知道那木罕的難處:別失八里到阿力麻裡一線是天山山脈。崇山峻嶺,軍馬難行,他若孤軍直入,不僅補給困難,在陌生的山地環境下,還可能隨時遭遇伏擊,想要全身而退更是不易。也不知忽必烈是否得知我的消息,知情的話,他也定然不會讓那木罕冒險追擊。
鏡中失神的眸子一如我絕望的心情,我枯坐着,任由阿蘭將脂粉塗在我臉上,脣上塗了胭脂,纔多少有些血色。她見我悒悒不樂,便安慰道:“公主,北平王早晚會救你脫身,您現在首要是保重身體。”
我點點頭,沒說什麼。忽禿倫派來的侍女就在帳中,阿蘭的話她們必然能聽到。可這有什麼關係?——眼下,我還能逃得掉嗎?
沒有比現在更糟糕的局面了。先前,八剌擊敗了海都,還能指望他遏制海都之勢。可欽察汗國介入後,八剌便不是二國對手。曲律的斤一死,又逼得他與忽必烈斷絕關係。不得已才同意三國和談,在塔剌斯河畔召開忽裡臺大會,內容無非是如何瓜分河中之地。
沒有蒙古大汗參加的忽裡臺大會,也真夠荒唐!忽禿倫帶我前去,又算是什麼呢?
我苦澀一笑,心裡反反覆覆想了許久,竟慢慢平復下來。我的境況還能更糟嗎?還有什麼磨難承受不了呢?至少,人身安全沒有問題,海都是絕不敢對黃金家族血裔動手的。
阿蘭服侍我梳洗完畢,我撩簾出了帳子,走在阿拉湖畔平坦的草原上。望着遠處的羣山,張開雙臂,深深吸了口氣:不管怎樣,我不能放棄!我一定要回到家鄉,回到中國的土地上!
早晨的河灘一片靜謐,牛羊在河畔飲水,還有馬倌在一旁刷馬。腳下的草地還是綠綠的幼苗,讓人不忍落腳。可就是這麼柔弱的嫩苗,在春天的召喚下,還是會頂破堅硬冰冷的地面,破土而出,爲大地帶來生機。
我還比不過這幼苗嗎?
心裡鼓勵着自己,嘴角勉強擠出笑意。
遠處傳來一陣陣馬嘶,我循聲回望,草地上跳動着一簇身影,應是忽禿倫。她可真是有精力!又去打獵?
想到她,我心情複雜極了:這個小姑娘雖然從小就愛和我挑釁,可我仍一直欣賞她的性情和勇氣。可時至如今,她竟害死曲律的斤,我便不能再原諒她。
負手站在河灘處,我望着她越來越近的身影,慢慢眯起了眼。然而,待我看清身下那團黑影,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撒勒黑!它還活着,它竟在這裡!
我想也不想,就拔腳跑了過去,在隔着十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忽禿倫騎在撒勒黑身上,設法制服它,可撒勒黑彷彿瘋了一般,拼命地跳蕩,前蹄高揚,作人立狀,左右撕扭着,想把忽禿倫甩下來。忽禿倫也是極好的騎手,身體伏在它背上,宛如柔軟的藤蘿,甩不掉,擇不開,黏糖一般貼住。撒勒黑揚蹄長長嘶鳴,憤怒至極,也疲憊至極,片刻不肯安分。忽禿倫面色已紅透,氣喘吁吁,仍死死握着繮繩,不肯罷休。
捏古速兒在她身側,擔憂地看着她,不時提醒道:“公主小心!”
我只冷眼觀望着,不發一語。
撒勒黑一直不肯屈服,悲愴的嘶鳴,茫然四顧,彷彿是和母親走散的幼童,神情悽愴。我看在眼裡,悲傷不已,忍不住輕輕喚了聲:“撒剌黑。”
根本沒指望它能聽見,可它似乎能感應一般,猛地轉身,待看到了我,宛如被電擊一般,瘋狂地直奔過來。
忽禿倫哪料它這般,一時抓不牢,險些被甩掉,好在撒剌黑一心往我這裡奔來,也顧不得背上的人了。
癲狂的馬兒終於在我身邊溫馴下來,低下頭,扎到我懷裡,我低頭抱住它,感覺它溫暖溼潤的淚水蹭在我臉頰上,忍不住親了親它的額頭。撒勒黑睜着漆黑清澈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舔舔我的臉頰,溫柔地哼出聲。我一遍遍摸着它的鬃毛,內心突然充滿了感激:至少我還有撒勒黑。
忽禿倫從它背上輕輕跳下,拍拍手,感嘆了一句:“是匹良馬,可惜可惜!”
捏古速兒聽了,忍不住插話道:“若這畜生不聽馴,不如宰掉爲宜。”
“這是懦夫的做派!”忽禿倫突然皺眉呵斥,“一匹烈馬,你馴服不了,就應放了它!”
聞言,我豁然擡頭,盯住忽禿倫的臉,咬住了嘴脣。
她看着我的神色,怒氣突然散了,弛然一笑:“沒想到察蘇姑姑能騎這樣的烈馬!難得難得!我先前竟是小瞧了你!”
我“哼”了一聲,不以爲然:“非是我騎術過人,”我說着,又摸了摸撒勒黑的頭,“它只是選對了夥伴而已。”
忽禿倫嗤笑一聲,搖搖頭:“一匹馬而已,配做黃金家族的夥伴?姑姑你太擡舉了它!”
我冷冷一笑,不置一詞。
忽禿倫有些沒意思,沉默片刻,輕輕咳了一聲:“姑姑,幼時在和林,我想同你賽馬,你卻醉了過去。這麼多年,一直記在心頭,是個遺憾。不如今日你我再比試一番,你若勝了,我便送你回別失八里!”
我先前不以爲意,待聽到後面,不由得盯住她的臉,半晌,才冷笑道:“此事你怕是做不了主!”
“你是我俘獲的,我若高興,自然有權放你回去。”她挑挑眉,眼裡是一番玩味的笑意。
“好!”我痛快應承,“你說話算話!”
管她呢!就算她說笑,我比試一番又何妨,自己還沒有這點底氣?
捏古速兒爲她牽來一匹白馬,她輕身翻上馬背,待我騎上了撒勒黑,便向遠處遙遙一指:“看到那棵樹嗎?我們誰先到達那裡,折下一段樹枝,便算誰贏!”
眼睛順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平緩的草原盡頭,是稀疏的樹林,其中一棵尤爲粗壯,那便是比賽的終點。
我點點頭,想到這場關係自己命運的比試,一時竟心浮氣躁,強自平復下來時,忽禿倫已預備開始。
捏古速兒打了個尖哨,我倆同時躍身出去。之前撒勒黑激烈的跳躥,已耗了大半體力,此刻便有些不濟,沒跑出多遠,就開始喘息。忽禿倫的白馬不一會兒就將它甩下了。
我心裡着火一般焦躁,焦急地催着撒勒黑,卻又不忍逼它過急,它似乎也能知我心意,憋足勁,使出僅剩的力氣,瞄着白馬的影子狂追不捨。眼看就追上了幾分。
我內心狂喜,驟然燃起了希望的火焰,撒勒黑都豁出去了,我怎能不放手一搏?
大着膽子從馬鐙裡抽出了右腳,我抱住馬脖子,輕輕一個翻身,身體挪下來,兩腿一上一下夾住了馬腹,然而胳膊一時發軟,差點被甩了下去,好在及時攀住了馬鞍。
身體懸空,緊緊貼在撒勒黑左側,右手勾住馬脖子,左手攥起繮繩在撒勒黑耳邊一圈圈搖晃,撒勒黑被這番催馬動作攪得心浮氣躁,激出了力量,越發沒命地狂奔起來。
我之前從不敢這麼催馬,眼下豁出命來,竟不知它有如此效力。前方忽禿倫的速度已稍稍慢下來,撒勒黑卯足了勁兒,緊緊相逼,下一個瞬間猛地跳蕩一步,越過了忽禿倫。
我激動得眼眶發熱,幾乎忍不住要親吻撒勒黑,深深呼吸,才沉下氣,仍保持這個催馬姿勢,一刻也不敢放鬆。身後傳來一聲驚呼,是忽禿倫的聲音。我全然不顧:她沒想到我可以如此不要命吧?
我冷冷一笑,依舊催着撒勒黑,再撐一口氣,也許我真的能獲得自由!
撒勒黑似乎已疲憊至極,眼睛已半閉着,幾乎睜不開了,嘴巴一張一合,慢慢溢出了白沫。
我心中一慌,生怕它力竭而死,想慢慢放下速度,讓它緩一緩,可前面的大樹遙遙在望,又心有不甘。痛苦的掙扎中,撒勒黑沒鬆一口氣。
心裡流着淚,我默默想:撒勒黑,我們倆都要撐過去!
而後一咬牙,雙腿加緊了馬腹,用最後的力量催它!
忽禿倫似乎追不上來了,她好像還在喊着什麼,我已顧不得聽,此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一定要贏!
我望望那棵樹,彷彿那是我掙脫牢籠的翅膀。慢慢閉起眼睛,咬牙撐住,我的體力也幾乎耗竭,雙腿已經麻木得失去知覺,仍緊緊夾着撒勒黑的身體。
下一瞬間,感覺自己好像飛了起來,還是撒勒黑飛起來了?我已無從分辨。看着自己騰空的身體,我失神地睜大了眼睛,腦子已停止了思考。
“砰!”眼前一黑,我拼命向前一抓,失去意識前,入手的好像不是粗糲的枝條,而是柔軟的青草。
……
再次醒來,已經是五天後了。我費力的睜開眼,便見阿蘭紅腫的眼睛。忽禿倫兩步跨到我身邊,大大鬆了口氣:“你這個不要命的!卻也是命大的!你那匹不要命的馬,也是命大的!真是瘋了!敢用那種姿勢催馬!?騎馬不看路嗎?不知道前面有陡坡嗎!?”
她語無倫次地數落着我,似乎是真的爲我着急。我無力地擡起眼皮,動了動身體,右腿好像有輕微的骨折,內臟應該沒有受傷,只是兩肋處很痛,也不知是否斷了肋條。
我輸了……意識到這個結果,臉色瞬間灰敗下來。
“把藥喝了罷!好在隨軍有專治跌傷的醫官,算你走運!”忽禿倫把藥碗端過來,遞給阿蘭,阿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同我一樣,驚訝於她態度的轉變。
我沉默片刻,想了想自己墜馬的經過,心中憤懣不已:起點距終點如此遙遠,目力所及之處,一片坦途。她並未提及,我哪想到會地勢突變。那時便立刻減速,也來不及。卻也怪自己,急於求勝,便忘了看路。
將藥碗輕輕推開,我轉頭看看忽禿倫,漠然道:“我陷於你手,身不由己。你若要我性命,拿去便是。何必以賽馬爲名,欺我辱我?我便成了俘虜,也是黃金家族的後人,由不得你這般戲弄!”
忽禿倫聽我這話,竟沒有生氣,自失地一笑,旋即又恢復高傲的神情:“我竟不知你柔弱的身子,有這般骨氣!”搖搖頭,又道,“此番是我耍詐,沒告訴你前方有陡坡,以致讓你墜馬。你雖輸了,我也算不得贏,我們平手!”
我盯住她,微微眯起了眼:“那你的承諾,還作不作數?”
忽禿倫猛地起身,急躁地來回踱步:“你沒有贏,我便不能放你回去!何況你這般傷勢,也回不去!我也不能等你痊癒,否則會誤了忽裡臺大會!這樣,我給你一個機會,日後可以跟我提個條件,我若力所能及,便答應幫你做件事!”
我聽了這話,幾乎心動了,可不一會兒,便冷靜下來,搖搖頭道:“你以爲我還能信任你?”
忽禿倫聞言,立時急了,跺着靴子喊道:“你以爲我是個女人,便不能像男人一般信守承諾!?我可以對長生天起誓!”說罷,真的舉起了右手。
一時有感於她的誠意,我沉默下來,而後便接過藥碗,阿蘭扶着我,給我喂藥,待喝了藥,才望着她,沉沉開口:“我再信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