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史彬道別後,我沒有直接回府,思慮片刻,還是打算去忽必烈那邊看看。
今日元正朝典,阿合馬獻禮邀寵,卻被皇帝趕出大明殿,其後又叫他過去,可是有安撫之意?而剛剛不久,阿合馬幾乎被真金打破了相,若皇帝問起,那奴婢又會如何迴應呢?
我讓當值怯薛入報,自己在外面候了一會兒。不多時,就被忽必烈傳入了寢殿暖閣。皇帝倚在榻上,臉上沒有什麼好顏色。阿合馬立在一旁,見我進來,無聲揖了一禮。真金卻也在側,也只輕輕點頭示意,並不言語。
我向忽必烈輕聲問候,他漫應了一句,目光又轉向阿合馬,望見他臉上橫亙的一條血疤,不禁皺眉:“半晌不見,怎麼多了道口子?——臉上的傷怎麼回事?”
我心下一緊,下意識去看阿合馬。那奴婢得皇帝問候,似是有些委屈,目光一顫,喉結動了動,但見真金容色冷冷,只得道:“奴婢儀容不修,污了聖上的眼,還望聖上恕罪。這傷、這傷……”他嚥了口吐沫,吞吞吐吐道,“是奴婢騎馬時不慎跌下來,被馬踢破了臉……”
皇帝聞言,面露疑慮,還未及開口,真金已搶聲道:“阿合馬,你說得無恥!”他幾步跨到阿合馬面前,滿臉慍色,胸膛因動怒而劇烈地起伏,一手揪住其衣領,一手指着那臉上血疤,“弓弦劈頰的滋味這麼快就忘了!?瞧瞧這裡,記清楚了!這是本王打的!”
我心中暗歎,嘆他一時衝動,也不知迂迴婉轉。縱然阿合馬有心隱瞞,此番也兜不住了。偷偷瞧皇帝臉色,果然更加難看,望着真金冷冷道:“他又怎麼招惹了你!?”
忽必烈眸光森冷,透着一絲凜冽。真金見父親這般,怒火才漸漸平息,慢慢冷靜下來,對着皇帝一揖,歉然道:“父皇息怒。兒臣只氣他本是負罪在身,不僅不知反省,反而巧言令色,妄圖用財寶迷惑聖上。”說着,底氣一足,白了一眼阿合馬,語氣復又冷肅起來,“他也不瞧瞧今日是什麼場合!在諸國使節前喊冤抹淚,哪裡像個宰相!大朝的臉面都被他丟盡了!”
“他便有罪,也自有有司問責!”忽必烈愈發不滿,着眼打量着真金,冷笑不止,“這奴婢好大的臉面,能讓太子親自動手懲戒,又置六部百司於何地?還是太子覺得,朕是個不辨忠奸的昏君?”
皇帝毫不留情地敲打,讓真金酒意盡散,一張臉霎時血色盡失,愣怔片刻,隨即撩袍跪下,請罪道:“兒臣僭越了,請陛下責罰!”
我也上前一步,忙道:“太子今日有些中酒,一時衝動失手,不過是意氣用事,並非成心……也是兒臣勸阻不力,以致如此,陛下若降罪,兒臣也難逃罪責。”而後在真金身旁跪下,懇切地望着皇帝。
“好啊!那時你也在太子身邊?”忽必烈心思敏銳,立時瞧出了端倪,逼問道。我方覺自己亦被牽扯進來,無意中同真金一起站到了阿合馬的對立面,但事已至此,只得硬着頭皮道,“……是,今日之事,也是兒臣疏失了……”
真金見我這般,頻頻皺眉,暗暗一嘆。忽必烈逐個打量我們兄妹二人,目光如炬,似能洞穿人心,卻也不說什麼,只是呵呵冷笑不止。
阿合馬冷眼觀望半晌,見真金和我俱已請罪,才假意道:“陛下,是奴婢無狀,惹惱了太子。奴婢本是陛下和太子家臣,主君怎麼打罵,都是天經地義。不說太子只是略施懲戒,就算失手打死了奴婢,也算不得什麼。奴婢得太子訓誡,方知自身過失,縱然捱了責罰,也都是主君恩德。還望陛下勿要因此怪罪太子!”
他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淚水又潸然而下,臉上十足的誠意。聽那話語,似是爲真金開脫,實則暗暗挑撥。我愈發憎恨他心思陰險,但已至此被動的境地,卻是無可奈何。
忽必烈站起身,冷眼睨視我們三人,半晌不語,而後才坐回榻上,怒極而笑:“徵宋雖有小成,仍前景不明;攻日雖是試探,亦無所獲;更有西北那裡,一日不得安生。你們幾個倒好,朕的太子,朕的宰相,還有朕的公主,竟先攪鬧起來!是嫌這朝堂太過太平,存心攪出些風雨?還是不想讓朕心裡清靜?”
日本那邊已傳來了戰況?我聞言一震,腦中一時空白,良久才意識到這絕非捷報。對日一戰怕是遠遠低於忽必烈的預期。攻日受阻,白白地勞民傷財不說,從海上阻斷南宋貿易利源,阻擊宋國的戰略構想也成了空談。對外戰事未竟,朝內已起紛爭,忽必烈能不動怒?
如此一來,安童的彈劾怕是要再一次落空。
我腦中思緒紛紜,手足發冷,渾身僵在了地上。真金已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嘴脣顫動着,探問道:“日本那裡……已經傳回了消息?”
“你們自己看罷!”忽必烈沒好氣道,回身從榻上拾起了一份奏章,甩在真金身上。真金顫抖着撿起,匆匆讀完,臉色已是發白,木然遞與我。我連忙打開,卻是東征軍元帥忻都的奏報,簡明交待了徵日的過程。
東征軍渡海之後,以迅雷之勢連剋日本對馬島、一岐島,隨後主力部隊在博多、赤阪等地登陸,鎌倉幕府聞訊緊急調兵增援,與元軍大戰於博多灣,奈何不敵元軍鐵炮。元軍殲敵無數,屢挫日軍,步步緊逼,但也成孤軍深入之勢,後援不足,箭矢已盡。副元帥劉復亨又中箭墜馬負傷,士氣漸轉低迷。元帥忻都爲保存實力,擄掠一番後,下命退回戰船休整,而後便返回高麗合浦。(1)
我將奏章遞與阿合馬,思緒仍翻騰不止:此次攻日,前期雖進展順利,最終是撤軍而還,未佔據日本一城一地,所投錢糧白白浪費,海上合圍攻宋的計劃也化爲泡影。這奏章中,元帥忻都雖隻字未提損失幾何,但出征無果,卻是明擺的事實。
我們三人看罷,俱是無言。忽必烈也怒氣漸消,嘆道:“朕此次徵日尚算試探,也不指望一舉攻克,可落個如此結果,呵呵,勞民傷財不說,又該如何收場?日本此前便狂悖倨傲,目無上國,此番僥倖逃過一劫,怕是氣焰更甚。你們說說,朕該如何是好?”
真金思慮片刻,率先開口:“父皇勿憂。兒臣以爲,此番徵日,雖未攻得日本土地,但屢敗日軍,殲敵擄掠無數,對日已成震懾。不如藉此機會,懷柔以示恩德,一面允許日商貿易往來,一面再度遣使通好。日本畏懼我國朝軍威,必誠心歸附。這不正是陛下的初衷?”
忽必烈默然聽着,不置可否,目光又轉向我和阿合馬。我只回道:“兒臣贊同太子提議。”阿合馬也連聲附和,並無異議。他和真金竟就此達成一致,也是罕見。忽必烈撐着額頭,沉吟半晌,煩躁不已,良久才嘆道:“罷了,此事容後再議,朕先交由省部討論罷。”隨即揮揮手,叫我三人退下。我和真金對視一眼,默默行禮,便悄聲退出。阿合馬亦不敢滯留,緊跟着一道出來了。
*
徵日無果的消息傳來後,對宋作戰的階段性成果也無法讓皇帝歡心。西北那裡雖無大亂,但是年紀輕輕的那木罕統帥錯綜龐雜的諸王那顏,力不從心卻是事實。朝中亦往西部前線源源不斷地輸送糧食馬匹,對北平王那木罕的賞賜也是豐厚優渥。但這個兒子能否震懾住西道諸王,皇帝心裡並無把握。當初馬可.波羅一家來朝,便捎來北平王的親筆信,請求皇帝增援前線。前番朝廷三路用兵,有心無力,現下東征軍已撤回,西北那邊如何佈局,又需重新思量了。
然而,外事未平,內鬥不止。安童公然彈劾阿合馬,漢法派和理財派早已勢同水火;太子真金偏袒漢法派,對平章政事阿合馬拳腳相加,這事又捅到了御前,忽必烈頗爲惱火。皇帝春秋日高,諸事煩心,正月末便已病了。這病來勢洶洶,皇帝終日臥榻不能視朝,太子大臣都憂心不已,有再多的齟齬也只能暫且擱置。若非急務,都由省堂處理,大事則上報皇后太子。因這一事件,阿合馬被彈劾的幾大罪狀全都不了了之,安童再多無奈,也只能一一忍下了。
忽必烈纏綿病榻,皇后陪同在側,我和真金輪番侍疾,又有皇孫們陪侍,皇帝臉上雖見到些笑影,但大事尚未落實,心頭憂愁難遣。這病由蒙漢回回醫官輪番調治,雖遏住病勢,卻一直遷延不愈。皇后又命僧道做法事爲皇帝祈福,祈盼他早日痊癒。
皇后命人在皇帝寢殿內設置臨時帷幄,以便旁人陪侍。真金監理朝事,又終日侍疾,身體已疲憊不支。我苦勸幾番,方換下他,自己來御前陪侍。
夜裡寢殿內點上燭火,忽必烈閉目臥在榻上。他身材肥碩臃腫,此番患病雖未清減多少,看起來卻虛弱不堪。臉色蒼灰,全無神采,連擡眼都頗爲費力。婢女們見我進來,欲要行禮,被我輕聲止住,她們端上湯藥熱水後便讓我揮推。室內只餘我父女二人,皇帝閉目休憩,似是睡過去了。
我悄聲在他身側坐下,藉着燈火打量着父親病容。病中的他越顯蒼老,六十出頭的老人,鬚髮多已斑白,暗淡無光,臉頰雖胖,卻多有褶皺細紋。眼角已鬆弛下垂,眼尾密密的紋路都是歲月的痕跡。我不知其中有多少皺紋是因憂心我而起。心頭一酸,眼睛溼熱,差點要落淚,忙用衣袖擦拭,又爲他掖好被角。
在他身側坐了半晌,我才起身,到一旁書案處,卻見有幾份奏章,一時意動,想要拿起翻看,終覺不妥,遂只無聲坐在案前。
也不知過了多時,我亦疲倦發睏,卻聞牀榻旁有異動,立時清醒過來。上前探視一番,忽必烈卻是醒了,微微擡起眼皮,見我在身邊,方覺安心,復又閉上眸子休息。
“父皇,既然醒了,便把藥喝了罷。”我命婢女再去溫熱湯藥,而後端過來,親自餵給皇帝。忽必烈嫌湯藥苦澀,像孩子一般賭氣,皺眉不肯開口。我不由得失笑,耐心哄勸一番,他纔不情願地張嘴,容我把湯藥喂下去。
待他喝了藥,飲了幾口溫水,又躺回榻上。闔眸休憩一會兒,似乎沒了睡意,又睜開眼,愣愣地盯着殿頂。我不知他心中思想什麼,見他眼中愁色漸起,便又勸道:“父皇不安心養病,又在思慮甚麼?”
他握住我的手,輕輕摩挲,眸色起起伏伏,而後嘆道:“朕是憂心江南戰事吶!自國朝與宋首戰以來,至今已有四十年,而宋室尚在。趙宋三百年國祚不絕,豈非天意?今日伯顏雖已渡江,天命能否歸於吾家,猶未可知。朕只怕這戰事如徵日一般徒勞無功,若一味戀戰,泥足深陷,更難抽身。朕思來想去,不如遣使議和,若宋室稱臣納貢,也無不可……”
聽他這話,我心下震動,思緒又翻涌起來,腦中紛紜不止,他卻又道:“前日田忠良又曾爲朕占卜,言‘今歲或有不虞’。唉!若朕逆天而行,恐非所宜……”
“父皇!”我的手不禁一顫,忙握緊了他的手,“父皇切勿胡思亂想,安心養病便是。父皇福澤深厚,此番只是尋常疾病,好好將養便是,您這是想到了哪裡?”
我說着說着,自己先慌亂起來,眼睛一酸,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事情若按史書所言那般,南宋尚未平定,忽必烈身體絕不會有事,但蒙古人入中原後水土不服卻是事實。這個父皇已有六十,而今又患病,身體如何卻難預料……我憂心一起,便再難平抑。
忽必烈見我這般,不禁失笑:“你是來勸慰阿爸的,自己怎麼先擔心起來?”我聞言一怔,忙忙擦去眼淚,嗔道:“阿爸切勿胡想,讓兒臣擔心。”
他卻笑着嘆氣:“朕不止是憂心身體疾患,那木罕那裡,卻是一日不曾放心……唉!”
忽必烈所慮還在西北,我默然思索片刻,又想起他之前的話語,醞釀一番,才試探道:“漠北是祖宗根本之地,自然要慎之又慎。父皇既有心議和,不如遣使南下,問問宋國的意思。若南線戰事稍歇,也可抽出餘力應對西北諸事……”
聞言,他眼眸一黯,似有不甘,不置可否,只道:“容朕再想想罷。”他沉默片刻,又道,“察蘇,那案上的奏摺,你拿來讀給朕。朕此時毫無睡意,不看看總放不下心……”
我猶疑片刻,終是取了奏摺,又坐回他身邊。草草掃了一眼,待看見摺子上的名字,臉色微變,心下也糾結起來,忽必烈催促之下,才大膽做了決定,“不過是朝中瑣事,父皇不必費心,交由中書省處理便可。”
忽必烈卻不是能輕易糊弄的,他盯着我的臉打量片刻,才沉沉道:“阿合馬送到御前的摺子,想來也不是小事。”
又是那個佞賊!我心頭火起,惱恨不已,卻沒辦法推脫,斟酌有時,只得簡要交待奏摺的內容。
折上所奏,乃是阿合馬黨徒郝禎彈劾右丞相安童數事。言前番平章政事阿合馬欲蒐括天下戶口,在省堂圓議時即遭丞相安童否決。不僅如此,還稱安童獨斷專行,未將括戶提議入奏皇帝。另,阿合馬以國用不足爲由,奏請增收蔡州鹽稅和諸地歲課,立諸路轉運司便宜理財等等,皆被安童擱置不理。阿合馬無奈,言爲國家計,不能坐視安童因私害公,遂將此事如實上奏。
我小心地交待折上諸事,心下忐忑不安:阿合馬奸黨這麼快便發起反擊讒害安童,也不顧皇帝尚在病中。越想越覺憤恨,也不知阿合馬所奏有幾分屬實,更不知忽必烈態度如何。心下憂慮難平,兜兜轉轉,如浪濤般起伏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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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聽了,只付之一笑,轉而問:“這事,你說說看法罷。”
我思量片刻,慢聲道:“阿合馬括戶增稅,無非爲了籌備錢穀;安童廢置不行,無非爲了保養民力。眼下戰事不止,勞民已有多時。當下清查戶口,若地方官趁機擅權漁利,必使天下擾攘,百姓難安。境內不定,又怎能安撫西北?何況父皇有心與宋室議和,國用先可寬緩,若其同意納貢,錢貨還能增收呢!兒臣以爲,安童所爲,並無不妥。阿合馬怕是多心了。”
忽必烈聽了,盯視我片刻,隨即哼笑一聲:“你啊,卻和真金同聲一氣!”他頓了頓,見我臉色發白,遂安撫道,“朕沒有怪罪的意思,你不要怕。只是安童、阿合馬這兩個冤家,着實讓朕頭疼!”
“兩位宰相因公事起了分歧,正需陛下聖裁。南北兩面諸事,父皇心意若定,卻也不難定紛止爭。”我話語含糊,卻言有所指。忽必烈會意一笑,擺擺手,“好了好了!該怎麼辦,朕心裡明白。”
我無法追問,默然片刻,只道:“此事不足爲慮,父皇還是以養病爲要,這纔是國朝根本。”
皇帝聽了,眼中涌出些許暖意,而後道:“察蘇,你身子弱,不要因朕勞心,先退下休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