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系宗王昔裡吉、脫黑帖木兒起兵叛亂,東犯和林,掠奪成吉思汗大斡爾朵,更有弘吉剌部貴族起兵響應,襲殺駙馬,圍困囊家真公主。昔裡吉野心勃勃,結好於海都、忙哥帖木兒,意圖對抗忽必烈,甚至公開稱汗。元廷豈能坐視這等叛逆行徑,先後派李庭、劉國傑、別乞裡迷失等人北上討伐,更有主帥伯顏出師漠北。
耐人尋味的是,海都和忙哥帖木兒雖分別扣押了安童和那木罕,支持昔裡吉的反叛行徑,實際並未出兵。篤哇在圍困哈剌火州六月之後,也撤軍而還。西北三汗國的觀望態度,對元軍平叛大有助益。
一年之後,伯顏在漠北大敗叛王,昔裡吉和脫黑帖木兒等紛紛潰逃。昔裡吉之亂暫時平定,而叛王的隱患卻遠未消除,皇子和丞相仍被拘於叛王之手不得還朝。不過,西北的危局得到緩解,皇帝總算稍釋重負。在此一役中,畏兀兒亦都護火赤哈兒的斤死守孤城,逼得篤哇等叛王無功而返,元廷嘉獎其忠貞,特許其入朝朝覲。
……
上都六月,青草綿綿,靜靜的灤河水漾着柔波,燦爛的金蓮花隨風飄曳,一年一度地盛開於遼闊的川野。
詐馬宴尚未開始,樂曲已先行奏演。宮廷大麴《白翎雀》的樂音自曠野上悠悠傳開,如長風一般浩蕩地吹遍草野。
盛夏的野草漸漸濃密,輕巧的小兔隱沒其間,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我縱馬一路追逐過來,連發幾箭,那小物卻仍在草間躍蕩不休,一次又一次躲過奪命的箭矢。身旁不停有王子那顏策馬而過,每人都有所斬獲。我望望光禿禿的馬背,不由得懊惱,揚頭打了個響哨,高空中的小鷹斂翅急下,輕盈地停在我的臂膊上。我捋了捋青格勒的羽翼,眯眼瞻望一望無際的遠方。
“想當年,公主可不至於兩手空空!若是用上莫日根,一次能獵到四五隻野兔呢!”
身後有清脆的笑音隱隱傳來,我攬住繮繩,駐馬回望,卻是脫脫真因和別速真一併騎馳過來。
生兒育女後,女伴們身形日漸豐滿,卻無礙於馬上的敏捷。脫脫真因一手按住馬頭,一手提着猶自掙扎的小狐狸向我炫耀,笑得像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公主先前舊疾復發,將養了幾個月才見好轉,身體虧空得厲害。脫脫真因,你何苦打趣公主?”別速真嗔怪地瞪了身旁女伴一眼。
我卻不以爲意,搖頭笑了笑,低眸看看臂上的青格勒。小鷹的眼睛尤爲犀利,似能攝人心魂。想到莫日根當年沒有受傷的時候,也是這般勁銳。我一時怔忪,惘惘道:“是啊,青格勒畢竟不是莫日根。當年每次向安童借用莫日根,射獵都能得手呢!”
望着渺遠無邊的地平線,往事已漫漶如煙,心緒亦不知飄到何方,我任憑清風吹亂鬢髮,一時沉默無言。
別速真心有所感,同樣神情黯然。脫脫真因自悔失言,低頭沉默了片刻,才驅馬上前,湊到我身邊,笑道:“咱們別幹呆着啦,一會兒小兔子小狐狸可就越跑越遠嘍!若是一無所獲,豈不讓人笑話?”
我嗤笑一聲,也不答言,揚手放飛了青格勒,縱馬馳入了深深的草原。
亂花迷眼,草沒馬蹄。我一路馳過,窮追不捨,前方的野兔也似跑得脫力,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瞄準好時機,搭箭一放,草叢裡窸窣了一陣兒便沒了聲息。我放出青格勒去尋獵物,小鷹剛從草地上撈起兔子,不料一隻兇猛的同類從天而降,咄咄逼人地衝撞過來。
青格勒性情暴躁,平白地被挑釁,登時火起,扔下掌中獵物,回身同敵人搏鬥起來。那海青鷹身形比它大上半頭,到底老辣,叼住青格勒的脖頸,便同它撕扯起來。青格勒雖然迅猛,畢竟稚嫩,漸漸不敵,翅膀也沒了氣力,卻仍不服氣,負隅頑抗。我有些擔憂,打起響哨喚它回來,它也不理。對手的攻勢卻越發兇悍起來。
這隻海青不明來歷,我也惱恨不已,想用箭將它逼退,又怕誤傷青格勒,只得虛晃了兩箭以示威懾。那鷹聞聲一驚,爪上力道一卸,青格勒得以喘息,倉惶而逃。那鷹還欲追擊,忽而有陌生的哨響傳來,它身形驟然一滯,青格勒趁勢疾飛一陣兒,終於擺脫了敵人,慌亂地撲回我懷裡。
小鷹驚魂甫定,蜷在我臂彎裡,蔫巴巴地委頓下來。我見狀一慌,忙忙查看它身體,果然腹部被扯出了傷口,血液已染溼了鷹羽。我又恨又惱,顧不得追究尋釁滋事的那隻海青,急急掏出懷中絹帕,爲它草草裹了傷口,便去尋昔寶赤。
身後驀地響起馬蹄聲,似有人遙遙喚我,聲音並不熟悉。我心下疑惑,因憂心青格勒,並不理會,只是揚鞭加快了速度。
那人不多時便疾追上來,反超過我,迫使我停駐下來。我不耐地擡眼,還未看清面前之人,便認出那隻襲傷青格勒的鷹隼。
“臣一時疏忽,誤傷了公主的海青鷹,還望公主恕罪,臣願聽憑公主責罰。”
那人言語謙謹,說話間已下了馬,單膝跪地請罪。我不作聲,只是着眼打量他,他的頭深深埋下,只能看見側臉,可這側臉我也毫不熟悉。
“既是無心誤傷,我又怎好怪罪?那顏請起罷。”我雖心頭不快,仍忍下了,揮揮手讓他起來。他又連聲賠罪,方纔起身。我掣緊繮繩調轉馬頭,不經意間瞥見他的面容。那棱角鮮明的輪廓驀地闖入眼簾,幽深的眼睛飽含歉意,使硬朗的臉龐更多了幾分溫柔的味道。
這張臉又是陌生又是熟悉,像極了某人,一時又想不出名字。我心下疑慮,凝神打量半晌,也無分毫頭緒。懷中青格勒似是傷痛難忍,扭了扭身體便哀哀呼喚起來。
“那顏.射獵若盡了興,便快回罷,大宴也要開始了!”我匆匆提醒了一句,催馬便走。
“臣……”他的話還未及說完,便被我甩在了風裡。
……
我尋到昔寶赤爲青格勒裹了傷,便回到棕殿處,此時宗王那顏多已入席。待尋到別速真挨着她坐下,一旁的脫脫真因已等我多時,眼巴巴地望着我,目光似在猜度。我無視她的小心思,無奈地攤攤手,自哂一笑:“青格勒受傷了,我果然是空手而歸……”
“公主今天是被誰絆住了腳步?剛剛有人來尋公主,還特意送來了傷藥呢!”脫脫真因揶揄道,笑得不懷好意。
我聞言一怔,方悟到他所指何人,緩緩地捏住酒杯,默想了片刻,搖搖頭哼笑一聲:“我哪裡識得那人是誰?”
脫脫真因還欲追問,早被別速真攔了下來。耳邊忽地鼓樂齊鳴,我聞聲擡頭,不遠處的山坡上,怯薛歹已騎着貼金戴翠的寶馬呼嘯而來。
年輕的男兒們手擎蒼鷹疾馳而下,伴着樂音,舞入場內。怯薛歹同臂上蒼鷹一同起舞,身姿敏捷,步履勁健,跳蕩起躍時一如振翅欲飛的海青鷹。
歡快熱烈的舞蹈很快起到暖場的效果。怯薛歹舞畢紛紛退下,與會衆人多已坐好,只待皇帝皇后入席。我着眼打量,宗王那顏皆着銀褐質孫服,腰繫金帶,頭戴冠珠子笠帽,在陽光下映出斑斕異彩,我只覺滿座銀輝耀眼奪目,衆人面孔卻難分辨。
禮官迎着帝后二人登上御座後,當衆宣讀《大札撒》。而後皇帝宣佈頒宴,寶兒赤將全羊詐馬和蒙古八珍奉到各人案前。忽必烈親提三杯酒,其次是阿合馬代表百官祝酒,之後,宗王那顏一同起身向皇帝敬酒。
一番儀禮過後,衆人又紛紛落座。教坊司安排歌舞雜戲,在席間助興。阿合馬肥胖臃腫的身體穿梭其間,以丞相的名義主持席面。他仍是逢人見笑的油膩面孔,我見之心煩,一時興致寥寥,向帝后二人敬酒後,便坐回原位,望着滿盤珍饈,也全無胃口。
“察蘇。”我正低眸默默飲着馬奶酒,不料真金已持杯行到我面前,笑吟吟地叫我的名字。
“有什麼不痛快的,只顧悶坐着喝酒,我不日啓程,小妹也不敬哥哥一杯麼?”
“啓程?”我愕然道,一時忘了舉杯,只是疑惑地望着他。真金默然一笑,將我引至一旁角落處,才低聲開口:
“父皇命我護送帝師入藏,吐蕃偏遠,如此來去,怕是要兩年光景。”他斂容道,神色也鄭重起來。我此前並未聽到這個消息,而今才自真金口中得知。詫異過後,心頭便涌起深深的憂慮。
帝師八思巴是吐蕃藏傳佛教薩迦派宗師,又領總制院事,既是宗教領袖,又管藏地政務。他雖行事低調,但在軍國大事上一直能對皇帝施加重要影響。此前伯顏徵南宋,也有他舉薦之力。吐蕃自元朝併入帝國版圖,地理位置之重自不待言。眼下八思巴返回藏地,皇帝命真金遠道護送,既是對帝師的重視,也不乏對太子的考驗。
只是真金若去朝兩年,朝中又該是何等局面?
我心事越發沉重,酒杯停在手中,竟忘了敬祝。真金見我出神,兀自一笑,遞過酒杯和我輕輕一碰,而後擡頭飲下,才道:“我不在朝,你務必珍重。凡事切勿強出頭,一切待我回來再說。”
他切切叮囑,儼然囑託不知世事的少年一般,我只含笑看着他,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抱怨:“在哥哥心裡,我便是這般莽撞?哥哥素來體弱,又要遠涉高寒之地,纔是真正要保重的人!”
真金聞言,見我渾不在意,不悅地皺了皺眉,聲音壓得更低:“射襲阿合馬這等逆事,切勿再犯!陛下能縱容你一次,還能容得你二次三次?我此番離朝,最憂心的便是這個。對付阿合馬,是能如此逞性而爲的麼!他能橫行朝堂,離不了一衆黨徒,豈是除掉一人便能擺平的易事?”
他絮絮囑託,我默默聽着,卻又想到了別處。對此,張易又是如何想法?他欲除阿合馬一人,似是隻爲私怨。真金所慮,卻不僅於此。攀附阿合馬的一衆官員也絕非善類,即便除去阿合馬,若不能將其定罪,理財派的勢力又怎能徹底拔除?
我心不在焉,這副神色落在真金眼裡,又惹出他的隱憂,他將酒杯放回案上,而後微微傾身,雙手扶住我的肩,深深望進我的眼睛,迫使我直視他。
“也不知從何時起,你越發有了主意!兄長的囑咐,也不能好好應下。察蘇,我不希求全然懂你,但你切勿一意孤行,做出讓我憂心的事來!”
他莫不是猜到了什麼?我慌了片刻,才稍稍定神:同張易謀劃之事,只是個不成熟的想法,尚未讓第三人得知,真金對此應是一概不知的。
我心下稍安,歉然道:“哥哥放心,妹妹會聽你囑託,讓你行路在外,也得心神安穩。”
他只是憂心地望着我,良久才嘆道:“好了,”一面說着,一面用手理了理我的髮辮,眼裡的笑意有幾許無奈,又有幾分寵溺,一如當年的模樣,“你是我的最在乎的小妹,哥哥只望你好……今日火赤哈兒的斤是主客,你去敬他一杯。”
剛剛諸王勳貴祝酒時,我一直出神,並未上心,自然沒有看清火赤哈兒的斤的模樣。他是當今的畏兀兒亦都護啊,想到這裡,忽然思及舊人舊事,心底的隱痛也驟然浮露出來。
我默默坐回原位,低頭緩了好久,才端起酒杯,準備去尋火赤哈兒的斤。剛剛起身,卻見一人已在身旁舉杯等候許久。而脫脫真因和別速真也只無聲觀望,看着我們二人,掩口而笑。
擡頭對上他的眼睛,我有一瞬的愣神:“這位那顏,原來是你……”
對面的男人不過二十七八的年歲,眉宇間已滄桑畢露。許是征戰日久,輪廓分明的面龐全被鍍成麥色,乾淨利落的棱角也有風霜雕刻的痕跡。
那隻啄傷青格勒的鷹隼卻不在他身邊,許是怕我見了怪罪,我心想。
那人躬身深深一揖,舉杯敬道:“臣火赤哈兒的斤,敬祝公主安康。”
我右手一抖,杯中酒液也傾出少半。心中的疑慮此時才得以解開——他的眼睛分明像極了曲律的斤。可是那個少年早已淡出了記憶,此時,我竟記不起他的模樣了。
經年的往事又被牽扯出來,我又愧又痛,低頭忍了片刻,再擡眼時,雙目已是一片溼潤。
“你哥哥的屍骨,早已收殮了罷?”我啞聲問,喉頭胸臆都被堵得難受。
“……是,”他不料我突然提及舊事,瞬間神色黯然,低聲回道,“我已將他帶回別失八里好生安葬。只是當年未能救得公主,一直愧對兄長。公主流離多年,嚐遍了苦頭,是火赤哈兒的斤之過。臣、臣只能以此酒向您賠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杯中酒一口悶下,極力忍了片刻,終於捂住臉,失控地悲泣出聲。後又猛地甩開手,忙忙擦拭眼睛,可那頰邊猶帶淚痕,淚水流過麥色皮膚,宛如閃耀的刀光。我見他這般,一時呆住,只是僵硬地握着酒杯,口不能言。
“我兄長被海都所害,冤仇未雪;篤哇圍城之際,又不得不獻上妹妹求和……我、我真是糟糕透了!”他無視周圍的目光,舉目愴然道,臉頰依舊淌着淚。
“公主放心!”他沉聲道,“我與叛王之仇無從和解。只要火赤哈兒的斤活着一天,必會死守畏兀兒地,不會讓叛王東進半步——除非他們從我的屍首上踏過去!”
這份誓言過於堅定又過於沉重,說出來亦有震懾人心的氣魄。我暗暗一嘆,終是爲他敬上一杯酒。
我們二人飲罷,便聞有人喝彩,人羣往兩處散開,卻是阿合馬等一衆宰執大臣伴着皇帝尋過來。火赤哈兒的斤忙向皇帝見禮。
忽必烈親自把他扶起,望着他的目光也帶着難言的感慨:“火赤哈兒,朕今日第一次見你,你就已是比曲律當年還要年長的男子漢了!”
若是曲律的斤仍然活着,也大抵是他這般年紀。他悟得皇帝話中滋味,情緒又涌了上來:“臣、臣有幸得見天顏,是無上的榮光,只是父親兄長俱已不在……臣、臣……”他喑啞難言,再度哽咽到失聲。
忽必烈一時動容,重重按住他的肩膀,眼裡也閃着淚花:“察蘇是朕最珍愛的公主,曲律的斤是朕最器重的駙馬。他當年不幸殞命,心痛的又何止是你啊!朕猶記當時初聞消息,心中絞痛,連連幾日難以成眠……海都、篤哇悖逆祖訓,公然反叛,與朕爲敵,有朝一日,朕必讓他親自朝覲,向你俯首認罪,憑你處罰!”
我不知皇帝的話語有幾分真心,但只單單聽着,已能感人肺腑。火赤哈兒的斤得皇帝如此承諾,感慨難言,只是連飲了三杯酒,慨然謝恩。皇帝似是動了真情,眼角仍是泛紅,也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意味深長地望着火赤哈兒的斤。
阿合馬早已觀望多時,一直無法插言,此刻見機,順勢道:“亦都護曾祖巴而術阿而忒的斤,被成吉思汗視同親子。西域諸部,高昌畏兀兒部最先歸附,世代忠於國朝。如今亦都護仍是延續先祖遺志,不忘本心。此番抵禦叛王,困守孤城六月不降,爲救國民,忍痛割讓公主……亦都護忠勇無雙,讓人激賞。陛下也一直感念在心呢!”
這一席話恰好迎合了聖意,忽必烈點點頭:“阿合馬平章所言甚是。這幾日來,朕一直思量。以亦都護的忠勇,朕竟不知如何嘉賞……”
火赤哈兒的斤慌忙謝恩:“臣惶恐,爲國守土,乃臣本職。臣無寸功,何談恩賞?陛下言重了!”
忽必烈搖搖頭,話語更帶了幾分誠意:“昔裡吉、脫黑帖木兒乃拖雷系諸王,竟背棄先祖,聚衆反叛;更有弘吉剌部只兒瓦臺起兵響應……西北危頹之際,若非亦都護死守漠北門戶,待叛王聯合,舉兵東進,後果不堪設想……這些恩賞,你應得的!”
皇帝的誠意不容推拒,火赤哈兒的斤不善言談,只得再次謝恩。忽必烈笑着免禮,仍在斟酌賞賜的內容。阿合馬又趁勢道:“昔日亦都護爲保境安民,忍痛捨棄也立亦黑迷失公主。而今陛下愛重的人物,非嫡公主莫屬。夫兄弟婚,乃蒙古舊俗。當初曲律的斤亦都護不幸而歿,陛下一直引以爲憾。而今察蘇公主隻身未婚,亦是陛下長久的心事。若同畏兀兒部再續姻緣,也算彌補當年的遺憾。公主和亦都護年紀相仿,豈不是天生良配?若說恩賞,世上既尊且貴,無過於公主了……”
阿合馬滿臉誠懇,全然公忠體國的老臣口吻,不待皇帝答覆,便笑盈盈地望向我:“微臣所言,公主意下如何?”
我亦回望着他,負手而笑,連連點頭稱是。不得不承認,阿合馬所言,聽不出半分私心,若能聯姻,於國於民、於己於人,都大有裨益。若說當日忽都魯揭裡迷失下降高麗世子,尚嫌年齡懸殊。我比火赤哈兒的斤,只小一歲;弟娶寡嫂,符合收繼婚的傳統;若論身份地位,亦都護等同一國國王,身世潢貴;觀其品貌,英姿朗朗,忠勇孝義——實在是無可挑剔。
火赤哈兒的斤似乎從未有過這等想法,已然愣住,既未推拒也未接受,只是怔忪不言。再望望忽必烈,他又陷入長久的沉默。每到抉擇的當口,他便選擇緘默,這般反應,實是已有選擇。
我望着這個父親,他避而不言,似是等待我的想法。我對他並無半分期待,可事到臨頭,還是忍不住心痛心寒。也罷,他許我一身榮華,我便還他一身榮華。我兩次出嫁,從此對他而言,也算恩義了盡。
心灰意冷之際,反倒平靜下來。我拂拂衣袖,臉上是得體的笑意:“平章大人所言,好極妙極!剛剛亦都護在我面前立誓,只要他活着一天,必會死守畏兀兒地,不會讓叛王東進半步——除非他們從屍首上踏過去!”我倏地擡眸,冷冷望向皇帝:“父皇,今日諸王宗親作證,我,高昌公主也在此立誓——”
我從容開口,語氣卻凜若刀鋒,一寸寸斬斷心中最後的幻念:“若蒙亦都護不棄,吾願再結姻婭,以補昔日憾事。察蘇誓與亦都護共進退,除非身死,必不會讓叛王東進半步!若是不幸被俘,兒臣亦會尋機了斷,絕不重蹈舊辱,讓父汗蒙羞,父汗亦不必爲此徹夜難眠——全當兒臣沒有回來便是了。”
即便發着毒誓,我也猶帶笑意,不失半分禮數。多次的教訓使我明白:當面衝撞皇帝只會徒留笑柄,毫無意義。我爲他留個情面,也爲自己留個體面。
我向阿合馬拱拱手,以表謝意:“我既擔着高昌公主的名號,自然謹守本分。拜平章大人所賜,安童丞相遠調被俘,伯顏丞相帶病出徵……”我頓了頓,自嘲一笑,“我呢,運氣好些,舊疾痊癒,不必帶病出嫁,也省得晦氣。如此兩全,甚好,甚好!”
言罷,我再度望向阿合馬,笑容分毫未減。他眼裡卻漸生懼意,笑意也漸漸消失。我不解地搖頭,只得徵詢地望着皇帝,小心問道:“平章大人所提,兒臣並無異議。父皇又是作何想法?”
忽必烈已沉默多時,再擡頭時,雙眼竟已至紅腫,臉色也變得鐵青,也不知哪裡招來的怒意。我不明其意,無辜地攤攤手,怯弱開口:“父皇?”
他猛地將酒杯摜到地上,激得酒液四濺,濺滿我的銀褐羅服,宛如斑斑血跡。我慌得退後半步,怔怔望着一身污垢,又委屈無聲地望向皇帝。
“放肆!朕尚未出言,誰許你自作主張!?高昌公主,你好大的膽子!”
忽必烈怒視着我,勃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