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跳霎時漏了半拍,一時呼吸都凝住了。
殿內沉寂有時,衆人的目光隨着皇帝一同投向那人,頃刻間,似有千鈞之力壓了過去。和禮霍孫怔忪片刻,俄而像悟到什麼似的,稍稍鬆了口氣;真金臉色也是一緩,緊皺的眉頭慢慢鬆開,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我卻心懷疑慮:安童對此什麼態度,忽必烈能不明白?他起用盧世榮的心意已決,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那個身影遲疑片刻,才緩緩出列。我情不自禁地望了過去,卻只望到一個蕭瑟的背影。較之記憶裡,那背影分明瘦削了些,猶似卷着邊地塵沙,帶着幾分凜冽粗糲的味道,在滿殿朱紫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臣……奉使無狀,有累聖德,何敢讓陛下垂詢?”安童揖了一禮,音量不高,嗓音亦是沙啞,無端透着一股疲乏。
忽必烈默了一瞬,話語帶出些傷感,“卿在邊關十年,飽嘗艱辛,朕時時感念,卻無從慰勞,心實不安……卿又何苦自外於朕?”
皇帝言語間分明動容,在場衆臣聽了,一時心有慼慼,真金亦是神色複雜,不由得逸出一聲喟嘆。
“有勞陛下掛念,”安童頓了頓,又向皇帝一拜,才鄭重開口,“鈔法是民生大計,虛弊日久,不得不救。盧先生所言,或可一試。至於裕民之術,不妨聽聽先生高見——”
我聞言訝然,不禁又朝那背影望了望。真金滿面生疑,目光早已在他身上滾了幾遭,可他仍是八風不動的樣子,並不顧忌周遭一道道質疑的目光。
在場儒臣一時沸然,議論不休,尤其是和禮霍孫,反反覆覆打量着那人,眉頭緊蹙,那份不解也漸漸轉爲一股憤懣。
這哪裡是當年與阿合馬針鋒相對的安童丞相!
皇帝無聲一笑,飽含深意地望了安童一眼,隨即撫平衆議,示意盧世榮開口。盧世榮不意安童如此態度,早已錯愕了半晌,此時又得皇帝問話,一時躊躇滿志:
“若論裕民之術,不若寬取於民:一則罷各處竹課,從民貨賣收稅;二則免民間包銀三年;三則官吏俸錢免民間代納……六則立平準周急庫,以貸貧民,輕其月息……”
“天下之財,止有此數,不在民,便在官!”
和禮霍孫已然忘記剛纔的窘狀,不待盧世榮說完,便厲聲打斷。他眼裡怒氣騰騰,眸子似能噴出火來,“盧先生倡言整頓鹽鐵榷賣,行酒、醋、竹課,本就是與民爭利,又何來裕民之說?既欲大興專賣,利出一孔,又言薄取於民,與民休息——天下哪有這等好事?如此小恩小惠,不過是釋怨邀譽罷了!”
此言甚是誅心,和禮霍孫詞鋒迫人,盧世榮一時竟無從還口,白着臉僵了半晌,見在場衆臣無一人聲援,皇帝又不置一詞,眼睛轉了幾圈,左右無法,只得可憐巴巴地望向安童。
安童轉眸一望,凝視盧世榮片刻,不發一言,沉默間讓人難測其意。我亦着眼打量他:悠悠十載,風霜將他的輪廓打磨得越發深沉,眉宇間寫滿滄桑倦意,眼眸晦暗不明,一如他幽藏的心事。
十載歲月,他的心是否也被侵蝕得斑駁不堪呢?那木罕說人心易變,他果真如此麼?
我無聲一嘆,心底並無明確的答案。
安童久久不語,直到皇帝催促,才被迫開口:“和禮霍孫丞相言之過重。即便是小恩小惠,倘若落到實處,便是真正的恩惠。利民抑或害民,口說無益。盧先生之策,不如試行數月,屆時自可觀其成效。”
真金愣怔望着他,頻頻搖頭,難以置信,一臉的驚詫失望。和禮霍孫上前一步,還欲再言,忽必烈卻揮手止住。皇帝耐心告罄,也不再顧忌右丞相顏面,當即道:“即日以盧世榮爲右丞,入主中書,整治鈔法。”
*
盧世榮入主中書,和禮霍孫的丞相也就做到了盡頭。廷辯當日,右丞相和禮霍孫、右丞麥術丁、參政張雄飛皆罷,盧世榮取而代之,任中書右丞,史彬爲左丞,而在他們之上的右丞相,則是北返不久的安童。
僅僅兩年,漢法派被就被罷黜殆盡。盧世榮以財利進用,意味着理財派捲土重來。而安童身爲昔日漢法派領袖,剛剛回朝不久就再度拜相,皇帝這一安排,實在耐人尋味。
“安童公然支持盧世榮,到底是何用意?”
真金得知此事,自是惱恨無比。他曾對和禮霍孫寄予厚望,全力支持其推行漢法,誰料如今一朝傾覆,狼狽收場,任他如何苦心經營,終是敵不過皇帝一雙翻雲覆雨的手。
然而,更讓他憤懣不解的是安童的態度。和禮霍孫罷相,安童卻再度入閣,其中關節,不由得讓人深思。
我們二人並行出了大明殿,一到殿外,真金便忍不住發問。我想想那人,一時心意寥寥,漫應道:“哥哥問我,他是何用意,我又怎能得知?”
他見我一臉無謂,更是惱火,眉頭深深皺起:“安童爲人如何,你知不知?他與阿合馬的恩怨,你知不知?盧世榮倡言之事,不外乎阿合馬所用斂財之術……安童卻這般迴應,你不覺有異?”
“太子以爲,安童爲了上位,不惜曲意逢迎?”
我深深望了他一眼,索性說破他的心思。真金面色一僵,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輕輕一嘆,忽然想到了一事,心猛地一墜,止不住的煩亂涌上心頭:那木罕說過,海都厚遇安童,曾許以高官。
我搖搖頭,再也不願多想:他變與不變,非我所能左右;即便他心志已改,又與我何干?
真金卻不能釋懷,見我已經走開,快步緊追上來:“你去幫我探探他的口風,務必探明其意。”
我剛要拒絕,真金的目光已沉沉壓下來,竟是不容抗拒:“他若及時改悔,仍來得及;若一意孤行,我也顧不得昔日情誼!”
*
那日廷辯之後,盧世榮很快走馬上任,安童也二度拜相,重回都堂。我受真金所託,尋機同他相見。他平日署事理政,少有閒暇。我一直等到旬日官員休沐,才得了機會。
入了臘月,天氣更是一日寒甚一日,北風片刻也不曾止息。剛出了府,便見天邊濃重的雲頭堆了上來,心頭也跟着一灰:這等天氣,怕是有雪。
安童府邸在京師樂安裡。他還朝之後,一直深居簡出,少有應酬,是以我並未提前下帖,直接驅車前往。
一老僕將我請到客廳,奉上熱茶,待我驅了寒氣,纔回話道:“公主見諒,相公送小公子去了和童國王那邊,怕是午後才能得歸。奴婢這便遣人去催……”
和童國王?經他提醒,我才猛然想起,普顏忽都早已改嫁小叔和童,兀都帶想見母親,自然要回和童那裡。
安童十年在外,一朝得返。母親已經去世,妻子改嫁他人,除了兒子,竟是孑然一身,也不知他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這麼想着,我索性起身打量起來。他家宅簡陋,院落不過兩進,僅有堂屋和東西兩廂,奴僕也寥寥無幾。普顏忽都改嫁之後,後院連個主母也無,幾個舊僕多已年邁,家中便疏於打理,更顯冷清。
堂堂丞相家宅,竟如此凋敗荒涼。而這樣的人,會是阿附上意,貪求權位之人麼?
我無聲一嘆,把疑問埋在了心底。
等了半日,我微覺不耐,起身來至窗前,卻見天光黯淡,日頭早已隱到雲後去了,再聽窗外,風聲愈發勁厲,吹颳了一陣,半空裡竟紛紛然掉下雪花來。
若待天色晚了,雪路更是難行。我雖不甘心,還是準備告辭,那老僕苦留不止:“若讓相公得知公主冒雪趕回,定要怪罪老奴。公主且等等,待雪勢小些,再走不遲。”
我躊躇片刻,點頭應了,又坐下吃了半盞茶。再望望窗外,漫天飛着白羽一般,天地間渾然一色,全都裹在這片銀白裡。我怔了一會,一時又憂心起來:這等大雪,我走都走不得,安童怕也阻在路上了罷。
正凝神間,忽聞門外響動,老僕聞聲而喜,顧不得穿戴衣帽,冒雪迎了出去。我只在廳事裡漫等,不多時,便聞靴子槖槖作響,那人走得迅疾,撩簾進來的一刻,猛地灌進一陣風雪。
室內暖意薰得我神思慵慵,被這突來的寒意一激,霎時間清醒過來。再擡眼時,面前的人猶披霜掛雪,卻顧不得撣落,只是凝視着我微微出神。
對上他的眼神,我心底一蕩,慌忙錯開,也不看他,偏頭促狹一笑:“讓我足足等了半日,安童表哥,你好大的派頭!”
他怔了一會,喉頭才釀出聲來,收回目光,垂眸歉然道:“兀都帶着了風寒,我在那邊耽擱了一陣,讓公主久等了,望公主見諒。”
“不要緊罷?”我不禁探問。
“已遣了太醫,有他母親照看,不妨事。”他淡淡回道,而後叫來家僕,吩咐其準備晚膳。我連忙推辭,“天色已晚,哪裡顧得上用飯?我不便叨擾,早早回去纔是。”
這話語不自覺透着疏離。他聞言一陣落寞,沉默好一會兒,才啞聲開口:“公主既已久等半日,所爲之事,恐怕不是一言半語便能說清,又何必急於一時?何況外頭雪勢正盛,眼下也走不了了!”
他再度望過來,已然猜到什麼一般,目光似有深意。我想到真金所託,心裡無端發虛,卻知此事早晚逃不開,只得勉強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