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着樹幹,也不看他,目光飄搖在幽深的夜色裡,出神許久,才低聲回道:“我們誰都無法爲誰遮風擋雨,否則我不會跟着八剌亡命流離,而你也不會被海都囚禁十載。不過,還是謝謝你,我的哥哥。”
我莞爾一笑,手在他胸前一撐,輕輕推開,無視他眼中涌起巨大的失落:“我們不過是在各自的選擇下,完成自己既定的命運,而這一路有你同行便已足夠。何求其他呢?”
“察蘇。”他喟然一嘆,靠着樹幹緩緩坐下,在我毫無防備的瞬間伸手一拽,我便跌落在他的懷抱裡。
我訝然望他,還未及推拒,他已經開始吻我了。月影下,他眼中是一片幽暗,我看不分明;可眨眼時,漫天清輝卻碎在我的眼眸裡。
他看着我的眼睛,吻得更深,脣舌輾轉間,那些無法言說的隱秘,全都傾注一吻。我只是覺得苦澀,如烈酒入喉,似能灼傷肺腑。
夜風吹得樹葉簌簌作響,彷彿嗶啵作響的火苗,撩起欲燃未燃的慾望,我無端覺得煩躁,想從他的禁錮中掙脫出來。他只容我片刻的自由,揚手扯下馬背上披負的狐裘,將我一裹,隨即傾身一覆,我便淹沒在黑暗的草地上。
“冷不冷?”他聲音又悶又躁,一邊說着,一面又把我裹得緊些。我搖搖頭,散落的髮絲刮擦在他頸側,惹得他悶哼一聲,幾是痛苦的味道。
“哥哥。”我喃喃喚他,他卻吻下來,不容我說話。手如游龍般一掠而過,不多時便將彼此身上的禁錮一一破開。
脖頸間已經溼潤,汗水沁出來,被他吻咬過的地方,熱辣辣得疼。意識只在微不足道的疼痛上停駐片刻,旋即就被一股無可名狀的感覺全然侵奪。
他來的突然,讓人不及防備,那感覺難以言喻,半是痛,半是澀,半是鹹,半是苦。難解難分的交纏中,無法剋制的顫慄隨着血液淌遍全身,潮起而來,潮退而去,呼嘯着將我淹沒,吞噬在幽謐無際的黑夜裡。
四野無人,連那篝火和歌聲都一時遠了。月光如水般灑下,如漣漪一般悄然漫開。澄淨的月色下,一切那麼清澈分明,看着樹旁顫動的人影,殘存的意識裡,又覺出幾分羞恥,我幾乎是嗚咽一聲,縮進他懷裡。
覺察我在顫抖,他呼吸一滯,動作也緩了半分,手柔撫過我的臉頰,輕輕喚我名字,語氣半是歉疚,半是安慰。
我無從迴應,鼻音輕輕一哼,可如此情勢之下,哪裡容得後悔?他似能明白我的心意,愉悅地輕笑出聲,卻是十足的耐心,在我脣上輾轉吻了一會兒,而後用手掌住我的腰,再不容我任性,留給我的,是一陣又一陣溫柔又蠻橫的侵襲。
待我們平靜下來,月亮早已爬到中天,澄白的月色下,一切情.事都一覽無餘。我頹喪地嘆了口氣,把臉埋向一側,安童一笑,把我拉進了懷裡,低問道:“你彆扭什麼呢?”
我懶得理他,卻無可遁逃,只能把臉埋在他肩膀上。他一時思緒渙散,不知想到了什麼,情緒慢慢低落下來,一面輕撫着我的背,一面在我耳畔輕輕吻着。待夜裡的寒意襲來,便將我深深地擁進了懷裡。
……
二月下旬,皇帝自柳林還,不日,便啓程去上都。
皇帝北幸上都,大都依例由重臣留守,此番卻是盧世榮坐鎮,讓人不由想到,昔日阿合馬當權,也是擔任留守一職。思及盧世榮眼下的權勢,不免又將兩人比較一番。
北巡之日,盧世榮率百官導送御駕至大口,親自向皇帝敬酒祝福。皇帝接了酒杯,只淡淡呷了一口,便遞給侍從,又盯着盧世榮,審視半晌,方道:“大都一應事宜,交由右丞處置,勿負朕意。”
皇帝態度莫名的淡漠,盧世榮猶疑不安,待此言一出,才稍稍寬心,當即信誓旦旦地保證:“臣必竭力用事,督導百官,爲陛下分憂。”
看着他一臉篤定的模樣,皇帝驀地一笑,卻不再多言,揮揮手示意其退下,轉身走向象輦,盧世榮對着皇帝背影深深一揖,未聽到起駕聲,一時未敢擡頭。
隨行百官也紛紛跟了上來,待安童打身邊經過,盧世榮不由道:“右丞相一路保重!”安童腳步一頓,也只向他點頭示意,隨即跟上皇帝步伐。
宮人早已打起簾子,恭候皇帝登輦,待走到車駕旁,忽必烈遽爾轉身,目光直指隨行的中書省臣,衆人見狀立時靈醒,低頭側耳做聆聽狀。
“江南行御史臺何故罷之?”
皇帝毫無預兆地發問,在場大臣一時懵然,全都噤聲不語,盧世榮更是滿臉錯愕,呆怔在原地:當初皇帝罷免行臺,是因他盧世榮的提議;行臺何故廢罷,皇帝又怎會不知呢?
明知故問便絕非無意。衆人思想片刻,彼此遞個眼神,立時會意,卻無人出頭,皇帝這話是問向省臣的,自然是由首相回答。
安童臉上並無半分意外的表情,待皇帝目光拋過來,便上前一揖,而後道:“江南盜賊屢起,行御史臺鎮遏居多,臣以爲不可罷。然與江浙行省並在杭州,地甚遠癖,徙之江州,居江浙、湖南、江西三省之中爲便。”(1)
忽必烈凝神聽罷,目光自羣臣面上漫漫掃過,臉上浮露出捉摸不定的笑意。衆臣見聖意不明,一時忌憚,不敢擅自出頭。但見皇帝並無不悅的情緒,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兒才道:“丞相所言極是。朝廷初置行臺,並無所損,近日廢罷,多有不便,除卻鎮遏一事,糾彈之職盡廢也。地方官果有劣行,何以上達朝廷?望陛下三思。”
皇帝聞言,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片刻,像是想到什麼,忽而一笑:“江南雖歸順,盜賊蜂擁不止,的確是朕心腹之患。”
聽這口風,衆臣立時會意,不多時便有三三兩兩的臺官附議,其中不乏漢臣。皇帝耐心聽罷,目光又是一掠,正落在盧世榮的身上。
盧世榮猶在夢中一般,經旁人提醒,纔回過神來,臉色頗爲難看,他哪料到皇帝態度陡轉,於啓程之際突然發難,當真讓他措手不及。
其實不止是他,我腦中仍是茫然,將安童的話思量再三,才明白其深意。當初行臺爲何廢罷,皇帝豈是不知?安童若直言回答,無疑是讓皇帝當衆打臉;他避開此處,偏偏又切中要害:行臺身負鎮遏之職,江南穩定與否,皇帝豈能不在意?
玉昔帖木兒隨後呼應,想必也不是臨時起意。他和安童是否有約在先,我不得而知。眼下的情勢是,中書省首相與御史臺公然達成一致,站在盧世榮的對立面了。面對這般局面,皇帝也不好率意專斷了。
“盧右丞,你又是何意?”忽必烈還是給盧世榮開口的機會。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一時也猜不得他心中所想。
“臣、臣……”盧世榮嚥了口吐沫,說話才伶俐些,“臣甫一上任,臺官便出言責難;如今所行諸事,見罪於衆人,行路之艱難,陛下親眼可見。廢罷行臺,爲的便是減少阻撓,便宜行事罷了。陛下既已允准,緣何別生疑慮?”
他殷切探問,聲音卻無端發虛,少了幾分昔日的跋扈。皇帝見狀,一時又猶疑起來,不由得拿眼打量衆臣。安童只垂眸立着,並無再多言語,可其所持態度,不言自明。而在場臺官,頗有振奮之意,想來遭盧世榮壓制許久,一腔憤懣早就忍了多時。但皇帝只是口風鬆動,尚無明確示意,臺官便也持觀望的姿態。
忽必烈望了一圈,便將諸人心思看在眼裡,沉吟片刻,方緩聲道:“行臺一事,朕當思之;待至上都,再議此事罷。”
這語氣裡隱着一絲無奈,我想了想,心裡苦笑:他到底是不甘心的。可身爲皇帝,獨斷也非毫無邊界。在這個帝國,他尚不能一手遮天。
皇帝由侍從攙扶着,緩緩登上象輿。前方大纛款款而動,馬鼓隨之響起,巡幸隊伍開動了。我亦登上馬車,心裡卻不安生,撩起車簾向外探望,恰見安童穩穩落在馬背上。他看着我質詢的目光,也只淡淡一笑,旋即正色前顧,提振繮繩,催着馬兒走起來。
他心中已有打算,卻不願向我透露,我是明白的。對此,我無由責難,卻仍是不免介懷:那雙幽暗的眼睛後面,到底藏了多少心事?甚至在我們最爲親密的時刻,也不曾泄露一二。
他隱忍多時,便是爲了今日?也許今日,才只是一個開始。
眼下難道不是一個有利的轉機?可我又在擔心甚麼?難道我竟爲盧世榮不明的前路隱隱生憂?還真是荒謬又多餘。
可是,史彬先前的話又隱隱浮上心頭,揮之不去:
“若將這巨利盡收朝廷,盧右丞怎能不遭人謗怨呢?”
天上的流雲漫卷而過,我久久凝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信念產生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