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安童進言後,江南行御史臺一事,皇帝一直記在心裡,御駕尚在北上途中,忽必烈便下命恢復江南行臺。
一石激起千層浪。皇帝心中的天平開始傾斜,朝臣都看在眼裡,很快有人聞風而動。四月,監察御史陳天祥上疏彈劾盧世榮,其《論盧世榮奸邪狀》一文由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兒親自呈給皇帝,朝野上下甚爲震動。忽必烈一面下命盧世榮與陳天祥同赴上都對質,一面命安童召集諸司官吏,準備於集議上會決此事。
盧世榮到達上都後,是由內衛由御天門一路綁縛過來的。衆目睽睽之下,他被怯薛押入大安閣,跪倒在御座前,臉色早已灰敗如土。
他去歲上任之前便是一身布衣,而今不過半載,一身官服又化爲布衣,世事變化,當真難以逆料。
殿內百官齊齊打量盧世榮,橫眉冷目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心有慼慼者亦有之。唯有丞相安童立在隊首,默然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憫惜,實則並無波瀾。
盧世榮眼見上憲態度如此,臉色更加難看,向皇帝行禮後,仍跪在地上,低頭耷腦的,並無一言。而百官中的史彬望見狼狽的同僚,一時也面如土色,再無昔日光鮮。
監察御史陳天祥奉旨讀取彈文,其中所列罪狀,不過有三:一是斂財邀寵,苛徵暴斂,害民匪淺;二是目無首相,專擅朝權,貪賄官物;三是所行之政,未見成效,言不符實。三狀罪案,皆有明細,陳天祥都在彈文中一一道來。
皇帝面露峻色,聽着彈章,不時點頭,待陳天祥言罷,才瞥向待罪之人:“盧右丞,陳御史所列罪狀,爾可有言辭申辯?”
這是皇帝給他的最後機會。今日集議,也是爲了彰顯公正。此等要事,需得雙方對質、百官信服,如此,朝中風向變動,政令更張纔會順暢無阻。
盧世榮乾笑了幾聲,面上盡是難言的苦澀,嘴脣翕動了幾下,才憋出話來:“陳大人言臣擅支鈔銀諸事,確有其事,臣無從申辯。可是斂財害民之說,實屬冤枉。臣所行諸事,悉得陛下允准,如今卻以此論罪,莫非當初連陛下都一併錯了?”
他聲色並不高揚,可是言辭誅心,直接把皇帝也繞進去了,一時讓陳天祥陷入被動。在場漢臣聞言,皆面露忿色,愈發恨其奸惡。可是諸人再氣恨,也不得不承認盧世榮所言屬實,當初的政令若無皇帝允准怎能施行?做出最終裁斷的皇帝,難道就不擔責嗎?
殿內氣氛一時尷尬,衆臣忍不住低聲私語起來,待議論稍歇,翰林學士趙孟傳出列進言:“盧右丞心有不忿,就事論事則可,何故言及陛下,其心可誅!右丞初以財賦自任,當時人情不敢預料,將謂別有方術,可以增益國用。及今觀之,不過御史之言(1)。右丞不恤民力,各路酒課增至二十倍,欲以一歲之期,取十年之積。如此必民間凋耗,天下空虛,於民有損,於國無益。也不知這增收的錢財,都流到何處去了?右丞白身進位,本是深孚聖恩,如今行不副言,辜負陛下,實屬欺詐!大人不思己過,又何來抱怨之詞也?”
趙孟傳寥寥幾語,便將皇帝牽扯其中的窘境巧妙化解。盧世榮嗒然若失,當下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搖頭後悔不迭:他情急之下,以爲扯上皇帝便可駁回罪責,哪知自己定罪已成必然,如此不分輕重只會罪上加罪。
他定是忘了一條衆人皆知的道理:皇帝從來都不會錯的。
見他罪無可逃之際還強詞爭辯,詆譭御史,真金亦憤然上前。他此前多次向皇帝諫言,皆被駁回,忍到今日亦無須再忍:“世榮上任以來,以誅求掊克爲己任,官賣取利,廣增課稅,猶嫌不足。豈不知財非天降,安得歲取贏乎?恐生民膏血,竭於此也。豈惟害民,實國之大蠹!” (2)
太子一言定罪,忽必烈聽了,都大爲震動,擰眉瞪視盧世榮,又惱又恨,卻再無言辭。皇帝沉默不發,羣臣亦默然,自知此時天子心中已有決斷,不宜插言。可是隱忍許久的臺官和漢臣,到底是輕鬆地吁了口氣:盧世榮倒臺即在眼前,幾月以來被壓制被打擊的惡氣,終於可以一泄而出了。
史彬垂目立在衆人中,臉色木然,神魂俱失。剛剛辯論之際,他心存顧慮,未敢出言搭救盧世榮,可待太子言罷,其勢已成,當真再無搭救的機會了。
史彬茫然擡頭,目中空無一物,無意中眼神同我匯至一處,我想到他此前所求,當即如遭針刺,別開了眼眸。不經意間,卻瞥見一人於百官中垂手而立,嘴角噙着冷笑,眼裡寫滿輕蔑,朝上風雲暗涌,他只冷眼旁觀,一副不屑於爭的模樣。
我默默打量那人許久,恍惚想到一事,心裡再難平靜:當初舉薦盧世榮之人,不正是他總制院使桑哥?盧世榮今日遭衆人攻訐,他既不置一詞,也不顯絲毫慌亂,着實令人生疑。
待我收回心思,皇帝早已拿定心意,話頭拋給主持集議的安童:“盧世榮是你下僚,今日之事,丞相是何想法?”
此言一出,殿上再度沉寂下來,衆人目光遽然望向一人。昔日盧世榮入中書,曾有安童支持;而後盧擅權不法,安童卻隱忍多時;盧從氣焰醺醺到走向頹勢,除卻羣臣非議,安童與御史臺聯手自是關鍵所在。及至今日,盧世榮事敗在即,他這個首相又作何感想呢?
真金亦饒有深意地打量着安童,慢慢眯起了眼睛,可他臉上並無擔憂,嘴角還掛着若有似無的笑意。我默視一會兒,心裡便明白了,安童的態度不難猜得。
朝上另一邊,盧世榮也翹首望着首相,目光帶着乞求,安童沒有迴避,回眸瞥了他一眼,眼裡卻是失望、厭憎和漠然。他不是沒給過盧世榮機會,可對方並未珍惜;他也曾對盧世榮寄予厚望,可對方一再辜負。事已至此,他還能怎樣呢?
安童向皇帝鄭重一揖,而後開口:“世榮昔奏,能不取於民而歲辦鈔三百萬錠,令鈔復實,諸物悉賤,民得休息,數月即有成效。今已四閱月,所行不符所言,錢穀出者多於所入,引用憸人,紊亂選法。”(3)
安童所言,陳天祥的彈文裡亦有提及,此刻重申,自因此事乃最爲要害之處。盧世榮害民也好,擅權也罷,如若真能斂財,於皇帝而言,都是利大於弊;而此刻,誇口許下的承諾無法兌現,反而惹得朝野上下怨聲載道,留着他,皇帝還能得到什麼呢?白白招怨罷了。
盧世榮聽了此話,幾乎委頓於地,眼裡暗沉無光,了無生息。見這般光景,皇帝亦是下定決心,命御史再度陳述盧世榮罪狀,盧再無辯駁之語,一一款服,當堂被逮捕下獄。
“卿與諸老臣議論盧世榮所行,宜廢罷者廢罷,宜更張者更張;所用要人,一一鞫問;確實無罪者,由朕親自裁決。”
安童隨即領命。皇帝在御座上等待片刻,見朝上對此再無異議,方道:“今日集議,先散了罷。”
*
集議事畢,百官一時散了,各回官署理事。我出了大安閣,待到了宮內便道,回府的車馬已經備好。正欲上車,卻見一人繞過遊廊款款而來,待看見我,緊趨幾步上前,躬身行禮。
“院使大人免禮。”我淡淡道,回身欲走,卻恰好對上他擡起的眼眸。他眼裡似有深意,我腳步一頓,又想起那時的疑慮,隨即命從人退後,自己往遊廊邊又走了兩步。
桑哥知我有話要問,也不言語,緊步跟上來。待走到一處亭閣,見四下無人,我方停下腳步。待我轉身,他也恰好駐足,一雙漆黑的眸子明晃晃地直望我,並不避諱。
此人還真是大膽。我心下品評着,一時又想起早先他在御前的言語,大抵明白他的慣常做派,便不以爲忤,只是微微一笑:
“院使大人,我確有一事相詢。盧世榮入朝,乃大人薦舉,今日集議,盧右丞遭羣臣彈劾,卻不見大人聲援一二。何也?”
桑哥目光閃動,面上的詫異毫不遮掩,頓了片刻,不禁笑道:“原來落難的鷹犬,也是有人憐恤的。公主到底不是無情的使主。”
他言辭無忌,卻絕非戲言。我冷淡地注視他,待其收了笑意,才道:“大人此言差矣。盧世榮乃朝廷命官,又非我的奴婢,我自然不是什麼使主。”
“也是,”他笑笑道,“黃金家族的奴婢,也不是誰人都能做的。盧世榮一介白身,的確不夠格。也正因他不是皇上的奴婢,一旦棄之不用,何其容易?”
他輕輕一嘆,似有感慨之意,眉目舒展間,一雙眸子卻更顯銳利。我呼吸一滯,胸口突然堵得發悶:盧世榮但有阿合馬的勢力背景,便不會這般勢單力孤,以致倉促倒臺。
“大人還未回答我的問題。”我收回思緒,再度轉到這個話題上來。桑哥聽了,搖頭憾然一笑:“我對他,愛莫能助。”但見我仍是疑慮,才續道:“昔日王文統因李璮之事獲罪,舉薦之人中,清潔自守如廉希憲,尚被陛下鞫問;如今盧世榮坐實了罪名,我撇清干係還來不及,哪敢多言多語?”
“朝上定罪,皆有證據。是非曲直,不容顛覆。身正則影正,院使大人果無陰私,又怎會因言獲罪?”我挑眉看向他,目光不乏質疑。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容忽然一滯:“公主這是懷疑臣?”
我並不否認,只是一笑:“大人與盧世榮素日交好,我不得不多想想。”
他愣了片刻,而後又是笑開:“罷了罷了,這等微末瑣事,何勞公主上心?盧世榮下獄,凡有干係之人,安童丞相自會一一按問,臣若有罪,早晚逃不過的。”
他這話說得甚是伶俐,我不禁露出讚許的笑意:“大人分明是磊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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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似心懷憂懼,笑意收起來,皺眉深深一嘆:“公主說笑了,臣也擔心吶!阿合馬昔日獲罪,朝廷清查同黨多達七百餘人。其親近黨羽,盡被誅戮;僥倖活者,亦被罷黜。臣豈知這番鞫問又是何結果?”
當初審查阿合馬一案,是真金主持。審案過後,朝中理財派被清除殆盡,這是事實。語涉儲君,桑哥言辭何其大膽,分明是有恃無恐,卻故意做出一副小意可憐的模樣,他懷的又是什麼心思?
我心裡泛上一絲嫌惡,也不戳破,只是淡笑道:“安童丞相向來仁厚,審案亦不會牽涉無辜,大人多慮了。”
桑哥點頭附和,卻仍忍不住提醒一句:“丞相若能寬仁爲懷,自是再好不過。否則,落網的鷹犬反撲起來,也是能傷人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