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斡爾朵雖然不如忽必烈的大帳華麗莊嚴,但內里布置得十分精緻。空間不大,卻也隔出了前帳和寢帳。地面上鋪着厚實的地毯,內壁掛滿了波斯掛毯。前帳與寢帳之間以輕紗軟羅隔開,影影綽綽,頗有幾分漢地閨房的風情。帳內爐火燒的火紅,雖然取暖設備不如現代先進,但不會感到寒冷。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奔波跋涉,我也終於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痛痛快快地洗漱一番後,我臥在溫暖乾淨的氈榻上,身體鬆軟如泥。
清晨早起,阿蘭服侍我洗漱完畢,就在帳內擺好案几,爲我殷勤布飯。小小的朱漆案几,擺滿了金銀碗盞。早餐我要求清淡,只是吃些胡餅、奶皮子、酪幹、奶茶之類,塔娜還特地吩咐府內的漢人廚匠做了些爽口的涼拌小菜。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漸漸習慣了蒙古人的飲食,不再覺得腥羶氣重,難以下嚥。
阿蘭見我胃口漸開,很是寬慰,一面幫我把酪幹弄成碎塊,一面說着:“公主這樣,可是讓奴婢放心了。您不知,昨晚王爺王妃一行已回來了。因爲天色已晚,就吩咐不要打攪您。一會兒,王爺該是叫公主過去了,整整有兩個月沒見,不得想的跟什麼似的……”
我聞言,把手中的胡餅往碗裡一戳,猛地擡頭:“我阿爸額吉回來了?”得,這麼快就要見爹孃了,還沒醞釀好情緒呢,關鍵是怎樣做才能不讓他們起疑呢?
一瞬間就沒了胃口,只覺着胡餅也乾澀難嚥,剛端起奶茶準備喝一口,就聽外面有人往裡傳話:“公主可曾打理好了?王爺王妃等着見公主呢。”
“請王爺王妃稍候,公主這就過去。”阿蘭按我的意思回了話,就收拾好餐具。
我又在鏡前照了照:臉上還帶着幾分病氣,略顯蒼白,但眼睛卻比前幾日有了神采,被身上的綠緞子長袍一襯,倒也增色不少。額上垂下的紅寶石墜兒一晃一晃的,在臉頰上投下紅色光影——總算是有點精氣神了。
前來傳話的女管事見我出來,也忍不住稱讚:“公主精神好多了!”
我抿嘴一笑,只是跟着她往前走。
管事把我帶到了大斡耳朵右翼的一個斡爾朵。蒙古以右爲尊,這有可能就是察必王妃的宮帳。塔娜已守在帳門口,見我過來,忙吩咐裡面的人打起簾子。而想到即將見到的人,雙腿突然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心臟跳得愈加猛烈,連呼吸也一併變得急促了。塔娜哪裡覺察出這些,早迎上來,笑着往裡傳話:“公主到了!”
裡面的壁毯都已捲起,有陽光透入,帳內很是明亮,但自打我進帳,就一直咬着手指,低頭瞅着自己的小靴子,極不情願地往前挪。
目光沿着腳下的紅毯一寸寸往前移動,我看到兩側的小型坐牀,再往前,是一張寬大坐牀的四腳,目光往中間一溜,卻是一紅一黑兩雙靴子穩穩地踩在腳踏上。
越來越近,我幾乎能看清,那靴子上細密的金絲花紋,和那自然垂落下來繡着藍色雲紋的袍角。
我深吸了一口氣,單膝跪地,右手搭在胸前,俯首道:“阿爸額吉,我……”話還沒有說完,卻只覺面前倏地掠過一陣風,一雙大手已抄到我肋下,把我托起,我只覺一陣目眩,下一個瞬間,已穩穩落到一個懷抱裡。
那個人什麼也沒說,只是顫抖着,用大手上上下下地撫着我的背,摩挲着我的肩膀。我卻提着一口氣,噤聲不語,小手只是揉搓着袍角,不知該說什麼。
“王爺,你快看看,這是咱們的小察蘇嗎?佛祖保佑,她是又活着……回到她阿爸額吉……身邊了嗎?”一箇中年女子的聲音顫顫巍巍地響起,到後面卻是已哽咽到不能出聲。
抱着我的人卻靜默到沒有言語,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雙手顫抖着托起我的臉,目光慢慢滑落到我的臉上。
我看到的不是一個威嚴整肅的蒙古王爺,只是一個眼角溼潤滿臉憔悴的父親。他大概四十多歲。暖帽下面,額前垂着一撮短髮,耳畔兩側有捲起的辮環。臉龐黝黑又略顯粗糙,本來應該圓闊的面頰此時已深深凹下了。細長的眼睛隱隱含着淚,我辨不出那淚光後面的複雜眼神。這樣的忽必烈,平凡普通,不但說不上英偉,反而有些落魄潦倒了。
雙手在我臉頰上摩挲着,手上的厚繭颳得皮膚生疼。他的目光在我的右頰逡巡片刻,用指腹輕輕撫過。旋即,轉過臉,用手指彈着我的臉頰,竟是微笑出聲:“察必,這怎能不是我們的察蘇?你看她右眼角處的白色胎記,雪花形的,還在這裡呀!”
“可不是呢!”察必王妃傾過身子,也用手摸了摸我右臉,破涕爲笑:“當年察蘇出生時,您急匆匆地趕進帳子,身上還掛滿雪片,誰知一朵雪花落在她小臉上,竟形成胎記。這些年這印記雖然淡了,卻還在那裡。”
我的名字“察蘇”就是“雪”的意思,莫非就是因爲這個緣由?我此刻才恍悟過來。
伸出小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臉上那個自己都沒發現的隱秘存在。
忽必烈嘆了一口氣,又使勁把我揉在懷裡:“阿爸對不起你啊!當初你病成那樣,若不是大汗相逼,我怎忍心把你拋下……本也沒指望你能活下來的……”
“還說那些做什麼?察蘇現在不是好好的?”察必勸道,說着,從忽必烈手中接過我,抱在懷裡滿身滿手的撫弄。
她在我的臉上、額頭親了好幾下,又擺正我的臉,仔細端詳着:“闊闊說你把前事都忘了,阿爸額吉也不記得了?”
這纔看清她的臉龐,我卻一下被攫住心神:年近四十的女人卻還有這麼嬌嫩白淨的皮膚,同樣是典型的圓臉,卻如精心打製的銀盤一般,圓潤得恰到好處;一樣細長的眼睛,卻仿如清澈的溪流,嫵媚瑩潤又不失端莊。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臉頰,卻又被她握住小手放在脣邊親吻,眼裡滿是愛憐。
“額吉,哥哥姐姐呢?”我望着父母,試探性地問道。
“我倒忘了!”忽必烈笑道,“真金和忙哥剌還在你伯汗那裡。”轉頭又向帳外喊道:“塔娜!去把那木罕帶來,見見他妹妹!”
塔娜領命去了,忽必烈夫婦抱着我閒話家常,問我一路上的見聞,我的病情,還有闊闊、竇先生等人。但關於蒙哥汗諸事,卻沒有提及,其實我倒更關心此事。若是他們兄弟關係緩和,我也就不用落到做人質的險惡境地了。
“此次察蘇能平安到達和林,闊闊和竇漢卿出力不少。我正想着該如何犒賞他們呢。”忽必烈問道。
“王爺覺得怎麼賞賜更爲妥當?”察必並沒有急於說出自己的意見。
“竇漢卿是讀書人,似乎於金錢布帛並無興趣。不如,就像以前對待王鍔那樣,由你給他作件兒長襖吧,以盡心意,也好在這寒冬用得上。闊闊也一樣。”
“就按王爺說的做吧。”
我只是安靜地靠在察必懷裡,聽着他們的一言一語,再沒有主動說一句話。如今看來,他們並沒有對我產生懷疑。我也得謹慎一點,以免多說多錯。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了,忽必烈正要派人去催那木罕,卻只聽帳外一個沖沖的聲音闖入帳幕:“察蘇在裡面嗎?”
“還是那麼急愣愣的性子!”忽必烈無奈地搖搖頭,笑道。
他話音剛落,卻見帳幕猛地被人撩起,一個八.九歲左右的男孩兒三步一跳地越過前帳,跑至忽必烈夫婦面前。而後以手撫胸,喘着氣問候道:“兒子那木罕請阿爸額吉金安!”說完,還用衣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
“又去跑馬了?”察必問道。
“剛剛拉着不忽木在馬場上溜了兩圈,就聽塔娜傳話說察蘇回來了,我就趕緊跑過來,汗還沒來得及擦……”
這小套馬漢擡起紅撲撲的臉蛋笑道,他身上穿着緊身皮襖,腳踏烏靴,一副小王子的驕傲神氣。
不等我開口向他問好,他已一步躍上前來,一手抓住我的肩膀:“妹妹,你身體可好啦?”他語氣急促,神情突然變得有些緊張。
我細細打量了他一下:他的臉像父親一樣黝黑,濃眉大眼,臉蛋還帶着點嬰兒肥,虎頭虎腦的,眼神裡又隱隱帶着點跋扈囂張。他是忽必烈的嫡幼子,蒙古人向來看重幼子,想必也是被寵愛慣了(1)。
“我很好。四哥,你也好嗎?”我眨眨眼,笑問道。
他愣了愣,盯了我片刻,似乎感覺有些奇怪。我被他這麼一盯,心裡又緊張起來,生怕他看出什麼異樣——小孩的直覺通常是很敏銳的。
我心裡正七上八下地打鼓,憋着氣不出聲。這時,他緊繃的小臉反而鬆開了,笑着擠進察必懷裡,往我身上蹭了蹭,仰頭對父母道:“阿爸額吉,察蘇現在病好了,你們可別再教訓我啦!”說着還吐吐舌頭,一臉委屈相。
忽必烈看他這副模樣,假意虎着臉,用力揉了揉他的頭:“以後不許你教察蘇騎馬!她學騎射的事我自會安排。”
我想起來了,豁阿曾跟我說過,當初那木罕執意教我騎馬,偏偏還找了匹性子烈的。我正是被那匹馬甩下來,受傷的同時又受到了驚嚇,以致引發那場大病。
我跟這小子上輩子是仇家吧,以後還是敬而遠之爲妙。
“阿爸我知道啦!”那木罕仰頭看着父親,還學作大人口吻,“以後察蘇騎馬的事我不再插手,好不好?其實我也是看她學得太慢着急呀!蒙古小孩哪個不是還沒學會走路就能騎馬了?”說着還用爪子在我頭上胡亂揉了揉,而後又在我臉上掐了掐。
我對他的動作好不反感,條件反射般一把打開他的手,而且力道很重,導致他的手一下拍回自己的臉上,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然後他就徹底呆住了……
我心下後悔不迭,卻也沒辦法補救,乾脆理直氣壯地瞪着他以示威嚇,也好叫他以後不要隨意胡鬧。
忽必烈和察必也是一愣,繼而笑道:“那木罕,你看,現在你妹妹可不會再讓你隨便欺負了!”
他見狀,驚愕地張着嘴,訕訕地收回手,反覆摸着自己的臉,又指着我,慢慢開口:“你、你不是察蘇!察蘇就像溫馴的小梅花鹿一樣。我以前欺負她都不會還手的!你今天卻敢打我!還有你剛纔說話的口氣,分明是個大人。就算生病忘了事,性情總不會變的。你不是我妹妹!”
他的語氣越來越嚴肅,甚至帶着一種逼人的冷意。聞言,忽必烈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斂去,轉而望向我,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出蛛絲馬跡。
我只覺一桶冰水澆在身上,寒意慢慢滲入四肢百骸。忽必烈此刻不再是剛纔的那個慈父,本來柔和的眼神變得像刀鋒一樣銳利,似乎能看透我的五臟六腑,任何謊言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哪裡想到會被一個小孩突然問住,偏偏他的質疑我還無法反駁:以前察蘇什麼樣的性情,我居然忽略了。想扮演好一個蘿莉,無奈言談間還是流露出大人的口氣。
氣氛一下子僵冷下來,在那木罕的逼視下,我只覺口乾舌燥,卻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
“那木罕說你不是察蘇,你想說些什麼?丫頭,你是察蘇嗎”忽必烈微微一笑,眼神頗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