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爲何會這麼問?他是存心逗弄,還是真的起疑?那雙細長的眼睛微露笑意,但我卻只覺遍體生寒。他難道懷疑我是有意假冒公主,被安插到他身邊刺探消息?呃,若他真是這麼個想法,那也真是腦洞清奇……
我一時語塞,要是急於辯駁,反而顯得自己可疑;太過沉穩,也不符合常理。換個角度想想,如果我真是這個八歲的小蘿莉,受到這樣的質問,會有何反應?也許就是急哭了吧,但要我裝哭,又哭不出來。
拖延的時間越久越不利,小孩應是心直口快纔對啊。
我苦着臉,望望忽必烈,他卻也不急不催,光等着我說話,那木罕早已沒了耐心。
“你怎麼不說話,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
被他這麼一激,想着自己悲催的穿越經歷,我心裡的苦悶都涌了上來,嘟着嘴,眼睛還真有點酸澀——情緒一到位,就好說話了:“我纔不是什麼察蘇!”——忽必烈無非質疑我的真實身份嗎,我就直接說破好了——“我……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當初我醒來時,就有一羣人告訴我是忽必烈的大王的女兒,我就信了。現在你們反而又問我。我又知道什麼呢?都是他們說的!”
“他們”自然指的闊闊等人,我剛纔一急,就很不厚道地把他們拉下水了。
這一連串反詰,反而讓那木罕無言以對,他只是幹瞪着眼指着我:“你!你!”
好麼,不就是耍賴嗎?我乾脆無賴到底。底氣慢慢足了起來,眼睛一瞬不瞬瞪着他,面色委屈,語氣卻強硬:“你說我不是你妹妹,你、你倒說說我是誰!”
“你、你還真是……!”那木罕沮喪地一甩手,垂着頭咕噥道:“鬼才知道你是誰?反正察蘇纔不會像你這麼無賴……”
我依舊瞪着那木罕,卻也不再反駁,只等忽必烈說話,他卻一聲不響,眼中笑意更深。
唉!他到底想什麼呢,這把戲這麼拙劣,不知他看破沒有。他再不說話,我可就沒戲演了,如今只能死撐到底了。
“王爺,別聽那木罕胡說。”察必拉過我,撫着我的臉道,
“察蘇是我們的女兒,她的模樣你還不認得了?那塊胎記可是做不了假的!再說,闊闊跟着你多年,怎敢欺瞞你?如今察蘇的病剛好,不要唬着她。”說完,還用眼刀剜了那木罕一眼。
還是親孃啊!
我剛剛鬆了口氣,那熊孩子又急了:“阿爸額吉,我只是覺得不對勁呀!你看她剛纔說的話,一句也不饒人,察蘇原先哪是這樣的?要是她早就急哭了……”他反倒委屈上了。
“好了!”忽必烈拍拍他的肩,面色沉了下來:“這事先別計較了,你伯汗那裡我還應付不過來呢,反而又給我添亂!”言罷,又向我微微笑着,安慰道:“好孩子,別急了,你是我的女兒,阿爸額吉自會要你的。”
看他話的意思,是暫時不追究了,可他也沒有完全放心。
我只鬆了口氣,心中依舊憂愁不減。
忽必烈站起身,拂了拂白色衣袍:“我得先去拜見大汗。還得與姚公茂、廉孟子商議要事,先回去了。“又俯身捏了捏我的臉,囑咐道:“你額吉會看顧好你,阿爸晚上再來看你。”
“王爺放心。”察必摟着我道。
忽必烈點點頭,轉身大步離去。
*
在察必王妃的大帳裡坐了半晌,仍是塔娜送我出來,豁阿和阿蘭卻早已在帳外候着了。我身體雖無大礙,但依舊虛弱,僕役們都小心看顧着——誰都不敢在忽必烈心煩的時候再添麻煩。
他跟蒙哥汗如今是怎麼樣?他到底信不信我?……種種念頭糾纏着,好不心煩。我低着頭自顧自地往前走着,一言不發。
豁阿、阿蘭母女二人只得緊緊跟着,我也不認識路,只管胡亂走着,又被她們叫住:“公主走錯了,那是四王子的帳幕。”
原來是那個鬼頭住的地方,我瞥了一眼,掉頭就走。
阿蘭覺察出不對勁,趕至我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公主這是怎麼了?見過了王爺王妃,爲何又悶悶不樂?”
“那木罕說我不是他妹妹。”我停住腳,低頭悶聲道。
阿蘭一愣,笑道:“王子怎麼會這樣想?”她停頓了一下,瞅瞅我,又遲疑地開口:“不過,公主現在的性情的確和以前不太一樣……”
我霍然擡頭,剛要有所反應,又生生忍住,只得無奈地笑笑:“那你倒告訴我,以前的公主是怎麼樣的?”
一旁的豁阿早已喝止住她:“阿蘭!”
她唬了一跳,連忙噤聲,默默退至我身後。
“你們陪我在周邊走走吧,不要離我的宮帳太遠。”
*
王府宮帳附近是自家的圍場,可供王子公主們練習騎射,但也比不得外面的草原寬闊。阿蘭他們陪我走到這裡,我擡眼望去,場中正有六七人策馬奔馳,還有兇猛的獵犬緊隨其後。他們相隔甚遠,我看不清容貌,大概也就是幾個十歲上下的孩子,個個手挽長弓,瞄準靶子。
那木罕不會也在裡面吧?想到那個冤家,我有點打怵,擡腳往回走。
阿蘭二人也不多問,一聲不響地跟着。
沒走多遠,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似乎還有獵犬的吼叫。豁阿連忙拉着我閃到一邊,剛站穩,卻只覺身旁猛地颳起一陣風,有一個龐然大物從身邊衝過,它轉過身,便停在我面前。
我看清那物的瞬間,腿一下子就軟了,雙腳像釘在地面上一樣,再也挪不動。
一條小馬駒一般大小的黃色獵犬正死死盯住我,似乎隨時準備撲上來。它張着嘴,打着哼哼,紅色的舌頭垂下來,還冒着熱氣,我幾乎能看清它尖牙上的涎水。
以前就曾經被狼狗咬過一次,至今還留着陰影,見到大狗我都得繞着走。如今這貨個頭比我還高,還是隻兇猛的獵犬,我真是一點也不敢動,只得拽拽豁阿,顫聲道:“快!快把它攆走!”
沒等她有所行動,卻聽有人打了個口哨。下一瞬間,那隻獵犬居然騰空而起,直撲我的面門!
阿蘭還來不及推開我,我就已被它撲倒,身體仰面倒下,“砰”地一聲摔在地上,卻再也動彈不得——獵犬的雙爪已壓在我雙肩上,熱氣拂面,涎水一滴一滴落在我臉上。
待我看清自己頭上那物,早已唬得魂飛魄散,身上力氣全無,卻是連話都喊不出了,只得死死閉住雙眼。
“王子!快把狗支開,別傷了公主!”我好像聽到豁阿的聲音。
“你們誰也不許動,否則布赫傷了她我可不管!”
這不正是那木罕的聲音?這小子打什麼歪主意,挾私報復?我在心裡把他罵了千遍。嘴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覺快要哭出來了。
那獵犬隻是用爪壓着我,我能感覺到熱氣越來越近,身體已僵硬得跟石頭一般。突然脖子一癢,一個毛茸茸的大物扎進我脖子裡,有溼潤的東西嘶嘶的冒着涼氣,沿着脖頸移動着。我不用睜眼也知道這貨在做什麼,卻更不敢動,生怕它咔嚓一下把我脖子咬斷。
它來來回回的,不知嗅了多久,又在我身上拱了幾下,在臉上舔了舔,這才鬆開爪子,悻悻地走開了。
我睜開眼,只覺天空藍的讓人眩暈,腦子裡一片空白。寒冬的地面又冷又硬,剛纔摔的一跤讓我後背又酸又疼,身上力氣全無,仿如瀕死的人。
阿蘭和豁阿趕緊將我扶起,我站着醒了醒神,揉了揉後腦,還好沒有摔壞。而後掙開她們的手,邁着步子僵硬地往前走,誰也不想理,一句話也懶得說。
“察蘇!你真的是察蘇!”那木罕在我身後大聲喊道,又
有兩聲狗吠傳來——是剛纔那條大狗。
我懶得理他,自顧自地往前走。奶奶的!他寧願相信一條狗也不願相信我!
使勁揩去臉上的液體,卻還嫌髒,不經意碰到眼睛,眼淚就自然而然的淌下來。
用力抹抹眼角,我加快了步伐。今天實在是太丟人了!被一條狗公然調戲,偏偏我還被嚇個半死。
那木罕策馬追了上來,阿蘭、豁阿也緊緊跟上,我仍一步不停。
眼睛酸澀不已,透過朦朧的視線,隱約看見前方有人疾步走來,我欲繞開他,那人卻擋住去路,直接把我抱了起來。
“闊闊!”我想也不想,本能地叫了出來,只有這個大叔,才能讓我安心。
那人拍了拍我的後背,幫我順着氣,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這個聲音很陌生,應該是個少年,我一驚,忙揉揉眼睛去看他的臉,卻被他按住頭。
“奴婢見過王子。”阿蘭和豁阿的聲音有些惶恐。
“哥哥,我……”是那木罕怯怯的聲音。
難道他是真金?我掙扎着擡起頭,卻也只看到他的側臉。
“那木罕,你真是胡鬧!”少年厲聲叱道。
“我做的是不對……只是……求哥哥別告訴父王!”那木罕做賊心虛。
“既然知道不對,爲何還這樣魯莽?闖了禍,又不敢擔當,你可是個男子漢?”少年把我放下,語氣依舊嚴厲。
“誰說我不是男子漢?”剛纔那句話應該是觸及了他的怒點,那木罕的臉突然漲的通紅,怒道:“我只想讓布赫試試她是不是察蘇,又沒傷着她!”而後,又扭過臉,狠狠地補了一句,“倘若她不是察蘇,咬死也就罷了!”
聞言,我猛地擡頭看他,他卻直視着我的眼神,臉色冰冷。
“你瘋了嗎!”少年顯然也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搖搖頭,“人命豈是那麼輕賤的!”
那木罕哼了一聲,不以爲然:“哥哥,你跟漢人秀才讀書讀多了,也變得像他們一樣婦人心腸。她若不是察蘇,必是另有居心,咬死又能怎樣?”
少年被他噎得無話可說,直氣得臉色發青,豁阿見狀忙插到兩人中間,對着那木罕央求道:“四王子,你不該跟哥哥頂嘴,若是王爺知道了……”
“哼,父王知道又怎樣?”那木罕一揚鞭,竟是打馬走了,只留下一溜煙塵。
那隻叫布赫的大狗呆立在原地,幹叫了幾聲,迷惑地瞅瞅我們,見諸人面色不善,便吐吐舌頭,扭頭追着那木罕啪嗒啪嗒的跑掉了。
少年依舊愣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沒有言語。我搖了搖他的手,仰頭喚道:“哥哥?”
他看我的一剎那,臉上竟有些痛苦之色,而後又極力抹去,勉強笑道:“察蘇,你回來了就好。我送你回去。”
看清他容貌的那一刻,我竟愣住:狐皮暖帽下,是少年文靜秀雅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