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下去試試手?”身邊月赤察兒笑問道。
“好!”我爽聲答道,雙腿一夾馬腹,格日勒就載着我衝下山頭。
冬日裡本就寒冷,策馬疾馳帶起的疾風毫不留情地吹刮在我臉上,宛如鋒銳的刀刃,我眼睛也一時睜不開了。前方那木罕等已不見蹤影,忽必烈也騎着馬,興致勃勃地追逐着禽鳥。自登臨汗位以來,忽必烈一直爲諸事所擾,難得見他這麼開懷,我也由衷地高興起來。
天鵝在天上驚惶地四處飛竄,還有放出的海青鷹四下追逐着,“嗖嗖”的箭響不斷,哀鳴不時傳來;地上呢,麋鹿,狐狸等也都拔足狂奔,小夥子們都興奮地追逐着。
下來打獵的人越來越多。
我追着一隻野兔跑了許久,連放了三箭,都沒射中,卻把我累苦了,趴在馬背上哈哈地喘着氣。周圍不時有王子公主掠過,見了我都哈哈大笑:“察蘇,加把勁兒啊!”
擡起頭來放眼一望,冬季裡草木蕭索,四野蒼黃,身着各色衣袍的王孫貴族成了草地上最亮眼的點綴。人獸相逐,給沉寂的草原增添了不少活力。我一時也不急着去獵圍,只坐在馬背上看着衆人騎馬奔跑着,這個反倒更有趣。
……
不遠處有一騎策馬奔來,我看清他面目後,愣了片刻,旋即高興地喊出聲:“八剌!”
“怎麼不和大家一起獵射?獨個人在這邊。”他在我身邊繞了個圈,才按住馬頭。
八剌年紀也有二十八/九了,面容依舊年輕,俊朗的臉上洋溢着笑意,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有幾分狡黠和不馴。
“剛纔跑得太急了,累得慌……兩三年不見了,你那邊一切可好?”我只問道。
“……不好。”他猶疑片刻纔開口,笑意漸漸斂去,眼神也帶着憂色,“……察合臺汗國,暫時不能回去了。”
聞言,我心下一沉,忙開口問道:“爲何?”
他笑着搖搖頭,卻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說這些煩心事。”
“……”他不願意說,我也不好追問,只道,“既如此,你就安心在上都呆一陣子,這裡也是你的家。”
“……好,”他長出了一口氣,臉上又換上笑容,笑問,“對了,我這次送你的黃金馬鞍,可還喜歡?當年你從和林走的匆忙,竟是落下了,這回我又命金匠打了副更好的!”
“嗯!”見他心情好了些,我也鬆了口氣,高興地點點頭,“格日勒配上它,一定相當神氣!”
他見我開心,笑意更深,不說話,只是靜靜端詳着我的臉,眼眸裡似有暗流涌動,我一時辨不清其中意味,只覺被他看得發慌。
“……怎麼了?”我不禁問道。
他哂笑一聲,依舊肆無忌憚地瞅着我:“眉眼都長開了,模樣比以前更好看了,就像草原上的格桑花……”
“是麼?不嫌我生的單薄瘦弱?”我聽了心裡高興,也不羞澀,晃晃胳膊問他。
“瘦是瘦了些,可人比以前精神多了!”他的眼神有些灼燙,好像燃着跳蕩的火苗。
我有點不自在了,避開他的眼神,低頭笑笑,開始轉移話題:“咱們淨顧着說話了,一會兒好東西可被他們打光了!”
“走罷!去獵一圍!”八剌收回目光,一揚鞭,縱馬躍了出去。我也緊緊跟上。
……
士兵們合圍三次,大汗諸王也獵得盡興,尤其是年輕王子們,個個都滿載而歸。我和八剌湊了過去,卻見那木罕得意洋洋地騎馬走在前頭,身邊是忙哥剌,忽哥赤,愛牙赤等兄弟,還有安童、碩德、月赤察兒等。
“你逮着什麼好東西了?”那木罕驅馬過來,笑問。
我無奈地攤開手,空空如也。那木罕大笑不止,指指馬頭上血淋淋一串東西:“哥哥我打得多,一會兒這些天鵝肉都給你燉了吃!”
“那也是多虧了莫日根吧!”我笑道。
莫日根原本沒精打采地趴在那木罕肩上,看來這貨今天累慘了。聽了我這話,突然振翅而起,撲啦啦朝我飛來,我一時躲不過,被它撞個滿懷,身子差點歪了下去,還是八剌順手一提,才把我扶好。
“一隻鳥還能把你嚇成這樣?”八剌和那木罕都哈哈大笑。
“我纔不怕它呢!”我沒好氣地回着,抱住懷中這個惹禍的傢伙,它現在個頭太大了,我雙手都攬不過來。
莫日根還在我懷中歡脫地撲棱着,任我在它屁股上狂揍一頓也渾然不覺,我算是服了它了,雙手一鬆,任它飛了。這貨在空中盤旋一圈,又回到安童那裡。我也多看了一眼,只見安童馬背上只搭着一條小狐狸,不由得笑問:“怎麼?哥哥沒有了莫日根,就沒打到好東西?”
安童剛纔一直默默看着我們說話,不料我突然問他,一時愣住,點點頭,淡淡地回了句:“是啊。”
我看他有些心不在焉,心裡疑惑,卻也不好多問。一時間僕從們趕過來催我們回去,說是大宴要開始了。小夥子們的注意力這才轉移過去,拍拍馬,都往帳幕羣那邊走了。
……
忽必烈又在失剌斡爾朵裡設宴,因着今天是那木罕我倆的生日,他就把我們的座位安排到他下首。我和那木罕在座位上做好,宗王們也都紛紛入座。
看着桌案上擺滿的酒器和盤盞,我暗暗握拳,今天又是一種惡戰,只求不要被灌太多酒纔好。
忽必烈依例先提了一杯酒後,酒宴就開始了。今天那木罕我倆算是主角吧,也是喝酒的主役。果然不多時,宗王們都紛紛賀喜,說了一堆吉祥話,男人們多找那木罕,他倒替我擋了不少酒。
我暗暗鬆了口氣,正琢磨着怎麼應付一會兒小姑娘們的圍攻呢,那邊忽禿倫就上來打頭陣了。
小姑娘端着酒碗,昂頭大步走了過來,下巴也高高揚起,眼神雖含着笑意,卻透着冷銳。純正的棕黑膚色還閃着亮澤,紅脣飽滿,嬌豔嫵媚。不得不說,這樣的女孩也很美,美得還帶着三分挑釁的意味。
“察蘇姑姑,今兒你的好日子,給我個面子!”小姑娘把酒碗高高端到我面前,我用眼一瞄,頭皮開始發麻。
還不是馬奶酒,裡面紅澄澄的,應是葡萄酒,度數怕是不低。
“忽禿倫你這可是難爲我了!這一碗下去,後面我可怎麼喝呢?”
忽禿倫冷笑一聲,脣角上翹:“姑姑沒誠意。我可是遠道而來,六年不見,這點面子還不給麼?”
這姑娘行事高調,不一會兒就引來一羣目光,我被大家團團圍峙住,一時進退兩難。
忽必烈也悠悠地走過來,拍拍忽禿倫的肩,笑問:“你這小丫頭還想着叔祖,比你阿爸強多了!海都侄兒爲何不來呢?這次也就罷了,三年後的忽裡臺大會,他可不能再推脫了!”
忽禿倫把酒碗放置一邊,先俯身行了禮,纔開口:“我纔到這裡,叔祖就興師問罪,好生欺負人!我阿爸尚未得到正式冊封,名不正言不順,可怎麼參加忽裡臺大會?”
小姑娘雖身在異鄉,卻也毫無懼意,挺着胸脯,迎着忽必烈的目光,眼神炯炯,眸子精亮如電。
“好個厲害的丫頭!你是爲你阿爸抱屈?他若來了,一切自然好說。若想討封,也要親自來拜見我這個大汗纔好!”忽必烈嘴角勾起一抹笑,饒有興味地看着眼前囂張的小姑娘。
忽禿倫聞言一噎,眼睛睜得圓圓的,一時說不出話來。忽必烈見狀,也不想再爲難她,伸手拍拍她的臉頰,笑道:“你這性子還是這麼厲害!可是你阿爸寵溺的?聽說你說過這般話,哪個小夥子若摔跤贏了你,你就嫁給他。是也不是?”
“沒錯!”小姑娘眉毛一揚,響亮地回答。
“那正好。”忽必烈拍手笑道,“今天在場的小夥子這麼多,你也好相看相看,想和誰比試都行,就看你中意哪個了!”
小姑娘聽了,也不推辭,旋即就物色起對手來。她用眼在場中環視一週,仔細看過去。也有好事的小夥子擠上前來,興沖沖地闖入忽禿倫的視野。
我又啪嗒一下坐回座位上,就等着看好戲,剛纔那碗酒也躲過了,心情大好。
諸王們也來了興致,一起圍觀。忽禿倫傲然站在衆人視線中,任其打量,並無羞澀之意。
她的目光落向一個角落,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也好奇,隨着衆人的目光望了過去,待看清那人,有些意外,轉而一想,又覺在情理之中。
周圍開始鼓譟起來。
安童從容起身,臉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緒,他正要開口,卻被那木罕一把拉住,那木罕揚聲向忽禿倫笑道:“他是木華黎國王后裔,忽禿倫,你看上了也沒用!”
諸王們都轟然大笑。忽禿倫倒也不覺尷尬,用眼睛仔細打量了安童一陣,笑着點點頭:“沒關係。比試一下總可以吧?”
安童臉色發僵,一時沒回應,那木罕推了他一把:“那你就去吧!”
諸王們開始吆喝上了,小姑娘們也湊上前來。脫脫真因,別速真,普顏忽都等都在,還有一些我不熟悉的。
脫脫真因拉起普顏忽都的手,笑着在她耳邊悄聲說着什麼。普顏忽都只是直直望着安童,眼裡帶着一絲不安。
忽必烈也笑道:“安童,你就和忽禿倫比比看。”
安童無法推脫,只得上前先揖了一禮:“公主,得罪了!”
大家都紛紛退回座位上,把中間空出來。忽禿倫和安童面對面站着,彼此都憋着一股勁,蓄勢待發。
我也樂得看熱鬧,看看場中漂亮俊俏的少年少女,又想想那達慕大會上雄壯如山的摔跤手,一時無法把二者聯繫起來。
普顏忽都眼睛睜得大大的,小手緊緊攥起,小臉也繃得緊緊的。脫脫真因則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一副等着看好戲的模樣。
誰都知道接下來就是個友誼賽,贏輸無所謂,也都抱着看樂子的心態。
場中二人都俯下身子,雙手垂在腰間,眼睛盯住對方。
忽禿倫眼神盯得緊,面色卻是輕鬆自如的,她瞄了一會兒,就擡腳往前挪了幾步,眼神在安童身上溜着,伺機下手。
安童抿着嘴脣,在原地沒動,神色中帶着幾分警惕。
忽禿倫翹脣一笑,而後神色一冷,腰身一擰,就滑了過去,手迅疾地抓向安童腰間,腳則探向他的腿間。
她剛一搭上手,安童就把住她胳膊,輕身一閃,躍至一旁,忽禿倫也不鬆手,欺身上前,用腿在地上一掃。
我的手用力握住杯盞,也有點緊張起來。
安童這次躲閃不及,腿被她絆住,重心不穩,險些被撂倒,身子翻過去的那刻,卻又死死撐住,纔沒貼到地面上,雙手一用勁,反而掣住忽禿倫,讓她動彈不得。
忽禿倫欲向下施壓,雙手卻被制住,腳一挪步,身子又晃了起來。安童趁勢用右腳抵住地面,用力擰身,身子又翻轉過來,順手一帶,就把忽禿倫身子扭轉過來,攻守雙方瞬間逆轉。
忽禿倫始料未及,兩條胳膊扭在一起,後背朝下,渾身使不上力,安童力氣本就比她大些,略一施壓,她就快撐不住了。
見安童反轉,我心下大喜,霍然起身,叫了聲“好!”
大帳裡喧譁着,我的聲音並不突兀,卻被安童聽到了,他倏地擡頭,目光如電,冷冷地盯住我,我被他那冷銳的眼神驚住了,一時定在原地,張着口再說不出話來。
而就在安童擡頭的空當,忽禿倫卻猛地發力,往前一頂,安童始料未及,腳下不穩,踉蹌着後退兩步,忽禿倫趁機翻身,立身未穩之際就向前一掃,身體又向前一靠。安童哪料她連番發力,一時無從招架,連連撤步,忽禿倫攻勢更猛,提起膝蓋一頂,撞到安童腰間,安童身子軟了半邊,腳下一滑,半跪在地上。忽禿倫不容他喘息,欺身向上一壓,就把安童推到在地,他結結實實地仰躺在地上。
一時四下譁然。緊接着人羣中爆發出熱烈的喝彩聲。忽禿倫鬆開手,整了整衣襟,昂頭在場中轉了一圈,昭示着自己的勝利。安童沉默着從地上撐起身,甩了甩胳膊,臉上帶着幾分倦怠,漠然看着周圍歡呼的諸王,眼神裡帶着幾分寂寥。
“好啊!好個忽禿倫!”忽必烈也拍着手,大聲喝彩,又命答剌赤上前,“賜酒!”
忽禿倫端起酒碗,仰頭喝了,而後把碗擲在一邊,諸王見她一飲而盡,又大聲叫好。
我看着她,一時還沒回過神來,剛纔安童明明快贏了,卻又被她逆襲,心裡未免可惜。
端着一小杯酒,我也上前敬了一杯。忽禿倫也一口喝了,而後望着場中,開始挑選下一個對手。她臉上還帶着汗珠,臉頰亮堂堂的,洋溢着青春活力。
不一會兒,月赤察兒興致昂揚地走入場中。
我又坐回座位上,這回興致淡了些,低頭夾了幾口肉,又擡眼掃掃周圍。
諸王的興頭更勝了。小姑娘們圍觀的人數只增不減。只有普顏忽都眼神直追着安童去了,臉上的表情幾經變幻着,又像是惋惜,又像是慶幸。
安童則坐回原處,臉上恢復淡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