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也快結束了罷。”我看着別速真,閒閒地問了一句。
她反而有些心不在焉,往怯薛官的值房那裡張望着,隨口應了一句“是罷”。
“如此,先回席跟我父汗打聲招呼,之後我帶你看樣好東西。”我神秘一笑。
“公主見多識廣,能有什麼東西被你看得上?”別速真這纔來了興致,笑渦淺淺,眼睛亮亮的。
“我最近得了兩隻白狐,要不要去看看?有中意的,可以帶回去一隻,給你的阿勒坦做個伴兒。”我在她耳邊小聲說着。
別速真聽了果然心動,似要答應,又覺不妥。我挽起她的胳膊,勸道:“走罷,先去我父汗那裡看一眼,然後跟我去帳房。”
“別人送公主的禮物,我不敢討要,但也想看看那珍貴的白狐長什麼樣。”別速真說着,擡腳欲走,卻被身後驀然出現的聲音喚住:
“別速真。”
我聽到這聲音,心裡一緊,吸了口氣,纔跟着她一同轉身。
安童剛撩簾走出氈房,一邊叫住我們一邊往這邊走。少年身上裹着貂裘,頭戴暖帽,衣着利落而齊整,臉上表情沉冷而不着笑意,完全是一副兄長的態度,和先前荒頹的樣子判若兩人。
“哥哥!”別速真撲了上去,用雙手圈住安童的腰。
“怎麼找到這裡來了?”安童的表情沒有一絲不自在,摸了摸她的頭髮,問道。
我在一邊打量着這對兄妹,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公主不在席上,你也不在席上,大汗着急,命我來看看。”別速真仰頭道。
“酒喝得多點而已,不必擔心。公主也很好。我們去大汗那裡打個招呼。”安童也不多解釋,解開別速真的胳膊,把她拎到一邊,看着她黏人的模樣,又不免輕叱道:“你如今一天比一天大了,都快嫁人了,還這麼纏人!以後給我立立整整的!”
別速真聽了,氣的一跺腳:“誰要嫁人!你是我哥哥又怕什麼?你還說我,自己還沒娶妻,還教訓別人!虧你是哥哥,本應通曉事理,婚姻大事上卻讓額吉操心……”
“別速真!”安童驟然變了臉色,厲聲喝止住她。
“……”別速真立時噤聲。她從小就敬畏長兄,再加上霸突魯早逝,安童在她面前也是半個父親的角色,此時他略一動怒,小妹妹就被唬住了。
小姑娘咬着嘴脣,委屈又不忿,卻也不敢發作,只是小聲嘀咕道:“我是爲你好,你卻不領情……”
我的心陡然一顫,看着別速真的表情,隱隱有些擔憂,心裡很不是滋味兒:我和安童的感情,無法向外人吐露,哪怕是親人呢,也不行。難道這注定是不被人祝福的?
明明沒有做錯什麼,卻如同揹負着罪孽,只能讓自己的情愫像青苔一般,生長在無人窺見的暗角,不見光日。想到這裡,胸腔像被泥漿灌注得滿滿的,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安童聞言,微微一怔,盯住妹妹不語,好一會兒,神色才緩了下來:“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額吉那裡我自有計較。”
這句含糊的話卻沒有搪塞住別速真,小姑娘突然來了勇氣,挺直身板,理直氣壯地問安童:“哥哥,你的事我本不該插手。我現在是想問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歡普顏忽都?”
聞言,我渾身猛然一顫,心臟驟然縮緊,半晌緩不過神來,屏住呼吸,遲疑地擡起頭,去望望安童的臉。
他面色冷鬱,叫人看不出心思,漠然盯了別速真片刻,不怒反笑道:“她是很好,卻不合我的心意……這是額吉叫你問的?還是普顏忽都?”
別速真的小臉垮了下來,目光一縮,有些後悔,說話也沒了底氣,低下頭,生如蚊吶:“……是額吉……”
安童臉色竟柔和下來,耐心地一笑,眼神卻寒涼入骨:“額吉這麼問有意思麼?若婚事我能做主,她又何必多此一問?”
“她只想知道你的心意啊!”別速真見安童這般,愈發不安,急聲道。
安童不再多言,擡腳就走,可沒走出幾步遠,就驟然止步,我們一着眼打量,都趕緊上前行禮:
“大汗!”
“父汗!”
我們三個說話的時候,忽必烈已在不遠處旁觀半晌了,他摸着鬍子,眼裡含着笑意。身邊直身肅立的英武男子,卻是伯顏。
別速真哪料自己的私話被大汗聽到,這也倒罷了,忽必烈是她姨夫,還算有親呢。不料伯顏也在這裡,就令她十分尷尬。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伯顏一眼,面色紅紅的,而後訕訕地收回目光,輕身退到安童身後。
伯顏這時才向我、安童和別速真一一問好致意。看向別速真的時候,目光裡帶了一點善意的微笑,眼神在她臉上多停了一瞬,而後收回目光,又恢復肅然的神情。
“別速真啊!”忽必烈叫喚了一聲小外甥女的名字,笑得很爽朗,“你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竟開始操心你哥哥的婚事了!是不是自己也急着嫁人了?”
我不知忽必烈所言何意,一時也提着心,屏息默默聽着。別速真被他這麼一說,臉色更紅,又羞又忿,卻不知如何辯駁,只是急的咬着嘴脣。安童也臉色一僵,不似平日裡那般鎮定,垂着眸,說不出話來。
“哈哈哈……”忽必烈見狀,心情大好,開懷大笑起來。伯顏也望着兄妹二人,眼裡含笑,卻像藏着話頭一般,叫人不明所以。
“別速真年幼,說話沒有分寸,讓大汗見笑了。”安童沒辦法,只得硬着頭皮道。
忽必烈可不是好糊弄的,也不理會安童的話,只是擺手招過別速真,把她拉在身邊,笑道:“你爲你哥哥的事上心,這是好事。只是他心思不在這裡。男兒有志,何患無妻?以你們的家世,擔心什麼呢?”
安童和我聞言,皆是驟然一怔,彼此錯開了目光,心照不宣地低下頭:忽必烈的心思,越發叫人不明白了。
我的心思卻沒有躲開忽必烈的眼睛,他突然對我開口:“察蘇,你這是想什麼?剛纔你不在大宴上,怎麼跑來了這裡?”
我雖有些意外,但並不慌亂,略一沉吟,便打定了主意,擡頭看着忽必烈,笑道:“我是不明白父汗的意思。姨母爲安童哥哥婚事日日憂心,額吉也讓我幫忙探問。兒臣剛剛離席,一是爲了躲酒,二也是爲了此事。父汗反倒如此問話,卻讓兒臣不解。”
安童神色如常,只是微微垂眸,做聆聽狀。我知他明白我的意思,才放下心來。
“朕有事叫安童去做。”忽必烈說着,轉頭望向安童,笑意收斂了些,“去年八月,朕已將中都(1)定爲陪都。然而幾經戰亂,金中都殘破不堪,城中用水不濟,槽渠廢弛。朕有心重建新城。前日已授命子聰和尚主持營建事宜,也黑迭兒設計宮殿,並宣調郭守敬返回上都,修治運河槽渠。都城構造,省堂已有了規劃,此番朕想命你同伯顏前去實地查勘,看規劃是否確當合理。如無遺漏,便可動工。”
我聽了眼睛一亮:忽必烈說的中都就是之前的燕京,現在的北京。這是要開始修建未來的大都城了?西道諸汗國還動盪不定,忽必烈已有心營建新都了。還有郭守敬,這個大名鼎鼎的科研人才。依稀記得歷史課本上說他修訂的那部《授時歷》,領先西方《格里高利曆》三百年,精度卻與其相差無幾。想不到郭守敬還是精通水利的綜合性人才。我不由得暗暗稱奇。
“大汗所託,臣敢不盡心?”安童也不推辭,回道,伯顏倒沒有附和,看來是已經領命了。
“昔日朕在藩邸之際,你父親霸突魯就曾向朕建言:‘幽燕之地,龍盤虎踞,形勢雄偉,南控江淮。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覲。大王果欲經營天下,駐驛之所,非燕不可。’朕如今君臨天下,是霸突魯之力。可我那好安達卻英年早逝,不能倚爲肱骨,輔佐朕經營天下。朕決意重建中都,此事交由你督管,子承父志,再合適不過了。”
安童聽了,眼圈立時變紅,神色黯然,望望忽必烈,一時哽咽,說不出話來,別速真雖懵懂,但一提到她父親,淚水就從眼裡淌了下來。
我走近她,幫她抹掉眼淚,而後摟住她的肩膀。
忽必烈望着安童,語重心長:“你是霸突魯的好兒子,是堪當大任的人,你和伯顏同去,盡心爲朕辦事,勿負朕心!”
營建新都並非小事,考察實地,本應由老成人去做。忽必烈委命於安童和伯顏,一是對二人放心,二是也有考驗的意思在內。三年前王文統受李璮牽連被誅後,忽必烈終是對漢人有了戒心,省堂宰執幾經調換。姚樞、竇默等儒臣不居中樞,日漸疏遠。廉希憲,張文謙等雖是幹才,卻不像文統一樣長於理財。回回人阿合馬領中書省事,雖精明強幹,終究是家奴出身,不宜出任首相。忽必烈始終想有個能總輔朝綱的蒙古人心腹,卻尋人不得。此番也是爲培養人才,做長久計了。
恐怕忽必烈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番安排,讓我有多高興:他的無意成全,使被逼仄到困境中的我們得到一絲喘息。想到自己的願望要以這種方式存全,心裡既慶幸又辛酸,就像離水的魚又被放入溪流中,得到重生一般,儘管這溪流也許會有乾涸的一天。但僅僅是這樣,也足以讓我感動而滿足了。
安童哽咽着領命了。別速真猶自傷心,忽必烈看了她一眼,笑道:“別擔心了。你哥哥早晚會娶妻。你看伯顏,爲求功業,不也棄家萬里?回去告訴你額吉別擔心。”
別速真聞言一愣,本能地擡頭望望伯顏。這位可不是主動拋家舍業來給忽必烈打工的,是忽必烈強留下人家。這不,終身大事也得大領導一併負責了?不過伯顏都二十八歲了,在這邊還沒有妻子,與他相比,安童還年輕。
看着小姑娘懵懂又羞澀的臉龐,伯顏只微微一笑,沒說什麼。別速真見他這樣,反而更羞澀,忙收回目光,向忽必烈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