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兄妹晚上都留下吃飯罷,”忽必烈望着安童兄妹,囑咐道,又轉顧伯顏,“你也一道過來。”
安童兄妹和忽必烈有親,又是貴族出身,被忽必烈留飯不算什麼,反倒是伯顏,突然受此待遇,略有些吃驚,卻也只是怔了一怔,就忙着謝恩了。
忽必烈望望他,滿意地點點頭,也不再說什麼,命安童去安排寶兒赤、答剌赤等去大帳收拾殘餘,就讓火者服侍着去寢帳裡歇息去了。
見他們都離去,我拉過別速真,笑道:“走罷,去我帳子裡坐一會,看看我新收的小狐狸。”
別速真臉上淚痕未乾,聽我這麼一說,才露了點笑意,點點頭答應了。
我倆挽着胳膊,一徑回去,路上各懷心事,並無言語。我想想忽必烈剛纔的話,感覺心上壓着的重石終於卸下了:安童被他派出去辦差事,逼婚的事剛好緩一緩,我也有機會想想以後的出路。前路雖然艱難,但想破局也不是沒有辦法——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嘛。
這樣想着,腳步都變得輕飄飄的,嘴角忍不住上揚,寒風呼啦啦吹着,面頰冰冰的,我卻絲毫不覺得寒冷。
連別速真都覺出了我的好心情,忍不住問道:“公主怎麼突然這麼高興?你看你,嘴都合不攏了……快跟我交待,心裡想着誰呢?喔,我知道了……”
這丫頭這會兒心情好了,竟然開始打趣我,我也不忙着解釋,只是笑罵道:“小丫頭,你知道什麼了?一會兒進帳子跟我好好說說!”
別速真也不說話,脣角彎彎,笑得甜甜的,她眼圈處還有點紅,配着淡淡的笑意,有種說不出的俏麗。
外面天冷,我倆也不再鬥嘴,急急鑽進帳子裡去了。
阿蘭早把火爐燒的旺旺的,我一進去,就被暖氣包裹。坐在氈榻上暖了一小會兒,我們才脫去貂裘。手捧着熱烘烘的奶茶,我吩咐阿蘭:“把那兩隻小狐狸都帶過來吧。”
“兩隻?”別速真聽了詫異了一下,倒也沒多問,及至阿蘭抱着兩個毛球過來,她早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驚喜地叫出聲:“哎呀!”
毛色純白的那隻,是曲律的斤送的,性子異常活潑,也不怕生,一下子竄到別速真懷裡,東蹭西蹭,很不安分。別速真緊緊抱住它,生怕它躥出去摔在地上,待回坐到榻上,才放心地伸手撫摸狐狸油滑的毛皮,口上嘖嘖稱讚:“毛色這麼白,這麼純,真漂亮,這可不易得呀!”
“可不是呢。”我應着,懷裡也抱着一隻。這小傢伙腿上的傷還未好,蔫蔫的,毛色駁雜,看着也不精神,可憐兮兮,卻也惹人心疼。
別速真好奇地望了過來,忍不住道:“這是誰送的?這樣的也往公主這裡送?”
小狐狸雖聽不懂蒙語,但明顯感受到別速真嫌棄的目光,低低地哀嚎了一聲。我揉揉它的頭,安撫了一番,它才偎在我懷裡,不吱聲了。
“你還嫌棄!這是安童送的。你回去問你哥哥,爲何對我這麼不盡心罷!”我笑道,卻也不想瞞她。
別速真哪裡想到這些,臉一紅,聲音低了下去:“我哥哥也是……”
摸了摸狐狸的毛,又問:“起名字了嗎?”
“嗯。你抱着那隻叫艾潤,我這隻呢,叫車波兒。”
“艾潤!”別速真拍了拍小狐狸的腦袋,叫着名字,小傢伙聽了,興奮地去舔她,小模樣着實叫人歡喜。別速真忍不住,又把它箍在懷裡,好好撫弄了一番。
看她愛不釋手的樣子,我笑道:“這麼喜歡,你把它抱回去罷。我看它跟你也很親。”
別速真聽了,忙拒絕道:“使不得!畏兀兒王子送的,怎好轉手呢?”她沉默片刻,又小聲道:“公主就算不喜歡他,也不好這樣啊。”
我聽了這話,心裡有幾分彆扭,臉也發僵,勉強回道:“一隻狐狸而已……沒那麼多說道。你喜歡,就送你。”
別速真沒有接這個話茬,反而道:“話說回來,曲律的斤有什麼不好?公主爲何不喜歡?比起其他部落的,他算是斯文的了。”
“舉止斯文,英俊健碩的小夥子,也不只他一個,我爲何要喜歡他呢?”
別速真一噎,無從回話,悶了一陣兒,才道:“我知道,公主心氣高,一般人怕是入不得眼,我只好奇,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
我搡了她一把,忍不住道:“怎麼學的跟脫脫真因似的,鎮日裡想着這些?老實交待,是不是你着急了?”
捉住她雙手,我不懷好意地逼問,她卻不上套,撇嘴一笑:“公主別想這麼糊弄過去,須得你先說,我纔回答你。”
小丫頭學壞了!我氣得咬牙,她卻笑得越發得意。我只得老實說:“我也不是心氣高,只想着,將來的那個人呢,能懂我心,解我意,兩人呆着自在就好……可這些有什麼用?到時不還得聽我父汗的?”
“你呀,先好好瞄着,等時機成熟,跟大汗一說,他那麼疼你,總會考慮你的意思。”別速真見我情緒低落,攬過我的肩膀,靠着我的頭,耐心地出謀劃策。
我“嗤”地一笑:“你這丫頭小心思還挺多!別隻顧我,說說,你是怎麼爲自己謀劃的?”
“我……”她聞言一愣,話語卡在嘴裡,剛纔說話時的自信不見了,聲音輕了些,“我又不是公主,我……自得聽額吉的,聽哥哥的……其實,嫁給誰,還不都是一樣?我哥哥他,總不會害我。”
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念及真金,我心裡也不好受,又想想安童,心裡不由得一悶。別速真是放下了,我卻放不下,總想着爭上一爭,否則豈不是辜負了這些年的努力?
拍拍她的手,我輕輕安慰道:“以你的家世,丈夫總不會太差。安童也是個心高的,自不會委屈你。將來你若是不如意,只管到我這裡來告狀,我欺負欺負人的能耐總是有的!”
她聽了這話,捏着我的手,止不住地笑,而後,放開小狐狸,和我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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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饈滿盤,鹿脣熊掌,我卻難以下嚥。圍坐周圍的,除了伯顏,都是親人,氣氛還算輕鬆。到了晚上,大家也不拘禮了。
真金、那木罕、安童、伯顏等依次給忽必烈敬酒後,忽必烈就推脫不飲了,放任年輕人們自在喝酒。那木罕拉住安童,非得逼他多喝幾杯,安童已是半醉,端着碗幾次下不去口,看得真金都直搖頭。
別速真看了有些着急,想過去攔一攔,又不好對那木罕開口。我按住她,笑道:“就叫他醉一醉,又能怎樣呢?”
別速真捏着小拳頭,擔憂地盯着安童:“你不知道,我哥哥禁不住酒醉,他胃本不好,每次醉了都嘔得難受,幾日下不了飯的……”
胃不好?安童卻從沒跟我說過。我只道他是不愛飲酒,不料還有這層緣故,一時也有些擔憂。
“我去勸勸,你別急。”安撫好別速真,我從女眷座上起身,來至小夥子身邊。
這廂那木罕拉住安童,看架勢就要硬灌,真金勸了幾次,那木罕依舊不饒人,忙哥剌也插不上話,伯顏在一旁,一時也不好開口。
見我過來,大家略微鬆了口氣。看那樣子,要把難題推給我了。
拍拍那木罕肩膀,我笑道:“安童都喝這麼多了,你還不饒過他?他不日就要去燕京辦差,等他回來,你再罰他不成?”
那木罕臉頰紅脹脹的,眼睛一瞪,不滿道:“他喝了真金哥哥的酒,卻不買我的賬。兩碗三碗怎麼能行?我要他喝上五碗六碗的!……要我等他回來?哼!等他回來,我卻不在上都,那時怎麼罰他?”
我聞言一愣,正待要問,真金已笑着開口:“察蘇,你還不知道罷。父汗打算把四弟派往漠北,不日就要封王了!”
“這麼快……”我喃喃念着,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三哥忙哥剌還未封王,那木罕倒是佔了先。封地還在漠北,忽必烈的目標是西北那些不服管的諸王嗎?就是派了八剌去察合臺汗國攪局,忽必烈也還是不放心,沒有自己人,西道諸國,終究是鞭長莫及。只是,那木罕才十六歲呀!他雖勇武,內裡也是個聰明的,終究是有些毛躁,性子也囂張,我不由得擔心起來。這個哥哥,自小就沒和父母分開過呢。
見我半日不言語,真金不禁問道:“察蘇,你不替那木罕高興嗎?”他面帶笑意,我卻不知他心裡的滋味。忽必烈派幼子鎮守蒙古本部,足見他對那木罕的重視。在軍功立身的蒙古,沒有戰功怎能行呢?真金雖然監國,也去中書省聽政,也領樞密院事,終究沒在戰場上歷練過。
本該回話,我的心思卻不受控制地跑出很遠,真金看在眼裡,卻也不戳破,只是笑着說:“我知道你捨不得那木罕,可男孩兒總要建功立業,立身成家的。”
我嘆了口氣,笑笑,用手握住他要強塞給安童的酒杯,撇嘴道:“四哥不厚道。有這麼好事,卻不告訴妹妹。漠北如此遠,以後很難常見,卻不知抓緊機會陪陪我,只知跟男孩子玩。我不高興,我要罰你酒!”
那木罕一時愣了,撓撓頭,推出去的酒碗也不自覺地收了回來,眼睛望着我,帶着些迷惑:“我還以爲你巴不得我離你遠點兒,纔不要早告訴你,讓你高興。你……你這話,是不是真的?”
話題轉移到那木罕身上,安童鬆了口氣,我的目的達成,此時心裡卻只想着那木罕了。想想他的話,心裡沒由來地一酸:我竟一直忽視這個哥哥,而他卻很在意?
一時說話竟沒了底氣,我擡眼瞅瞅他,又低頭:“你是蠻橫不講理,愛欺負人,可對我還是挺上心。你去那裡,那麼遠,我知道你要自己的事業,應該爲你高興,可心裡總捨不得……你還不早告訴我!我要罰你,把酒喝了!”
那木罕摸摸鼻子,難以置信,卻也不再反駁,悶頭把酒喝了,而後把酒碗遞給別人,拉起我的手,握在手掌裡,說不出話,我擡頭一看,他眼裡竟含了淚了。
我不由得一驚,沒想到他會這般,心裡愈加羞愧,剛纔雖不是說謊,卻也不是十足的真心,這麼想想,他就要離開,我心裡突然發空了,忍不住問道:“什麼時候走呢?”
“二月。”那木罕情緒低落下來,不願多說話。
本來歡樂的氣氛,一時竟添了離愁,忽必烈看不下去了,走過來:“小馬駒長成了,總要出去溜溜。阿爸給你一片草原,你還不高興嗎?”
“兒子……高興!”那木罕咬脣答道,淚珠卻滾了下來,“可卻捨不得阿爸和額吉……”
“我知道……我知道的……”忽必烈揉着他的頭,也一時哽咽難言,“等有了事業,常回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