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罕帶着侍從一路回來,我也未就此停下,只是打馬一路狂奔。八剌卻放慢速度,有意等着那木罕。他們倆一路說說笑笑,我聽在耳中,愈加憤恨。那木罕是個粗線條,八剌幾句話就能把剛纔的事圓過去。而我只能任他胡謅,不能解釋什麼。想想他那時的狂浪模樣,我就心中作嘔,使勁搖搖頭,再不願想這個事。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那木罕催着馬追了上來,一邊揮舞着馬鞭,一邊笑道:“這麼急着回去做什麼?也不等等我,哥哥打了好幾只黃羊!可有好吃的了!”
我回頭一瞥,果見他的侍從拖着幾隻血淋淋的東西跟在後面,心裡卻一點高興不起來,嘴上敷衍道:“哥哥好箭法。”
“……”那木罕這才覺察出不對勁兒,上心地多問了一句:
“察蘇,你怎麼啦?”
他問的時候,八剌也悠悠地追了上來,聽了那木罕的話,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看着他嘴邊浮浮淺淺的笑意,我越發氣悶:那抹笑,像是在暗示,又像在威脅。
“敢做不敢當,你還算個爺們?”心裡忿忿罵着,嘴上卻只得服軟:“八剌沒跟你說嗎?”
那木罕見我態度冷淡,有些詫異,也只能訕訕答道:“賽馬輸給八剌,有什麼丟人?他比你大十多歲呢!”
“王子休再提了,我贏了也只是僥倖罷了!”我還沒開口,那廝倒是會順水推舟。原來編了這麼個蹩腳的謊話!
“呵呵!是大十多歲呢!可‘侄兒’勝過‘姑姑’,也着實不易!八剌王子何必自謙?”
我言有所指,八剌自然明白,卻依舊神色自如。那副“坦蕩”模樣,當然是做給我看的。
心中氣悶,卻無從紓解,攥緊的拳終究又鬆開。也只得寬慰自己:罷了罷了,這麼較勁又有何用?
“你啊你!”那木罕卻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明明輸了,還把輩分掛在口頭!羞不羞!”他也不多計較,一揚鞭,甩開我們,一馬當先跑掉了。
“多謝公主。”看他跑遠了,八剌彬彬有禮地向我微笑點頭。
看着他這副做作模樣,我冷冷一笑:“豈敢承受?”而後甩下他,往城門直奔而去。
……
晚飯時候,那木罕的幾隻黃羊派上了用場。烤羊排,手把肉,羊骨頭湯一應俱全,碗盞中冒着騰騰熱氣,整個殿內瀰漫着濃烈純正的腥羶味道。
八剌被忽必烈留飯了,目的無非是要他回去之後好好效忠,圖報聖恩,再就是路上照拂那木罕等等。那廝笑着一一應承了,又與忽必烈、真金、那木罕等推杯換盞,好不愜意。
我只在一旁靜靜吃肉,也不勸酒,也不插言。身邊是小妹妹完澤、囊家真。她倆也就十歲出頭,正是驕橫跋扈的年紀,居然爲搶一塊好羊排較上勁兒了,爲公平起見,決定掰腕子定輸贏,贏了的有肉吃。兩個小丫頭鼓着腮幫子,臉憋得通紅,小手握在一起,死死抵住對方,互相傾軋着。囊家真力氣小一些,輸給了小姐姐,氣的嘴裡嗚嚕嗚嚕地抱怨上了,把碗一撂,還要再戰。我只得安撫這兩個熊娃,把剛剛剔下來的羊肉放在囊家真碗裡,哄她道:“看你臉蛋鼓的!別生氣,吃肉吧。”
她聽我這麼一說,覺得自己頗有面子,端起碗得意洋洋地向完澤顯擺,然後撿了一塊肉丟在嘴裡誇張地大嚼起來。完澤不高興了,瞪着眼睛不滿地向我抱怨。我只得掐掐她臉蛋:“贏了還不知足,先吃你的羊排吧!”安撫了幾下,這熊娃才乖實了,向囊家真吐吐舌頭,全然不顧臉上還沾着我手上的油腥。
那邊又要發作,我一時頭大,只得把她倆拉開,坐在二人中間,給兩孩子剝骨頭肉吃。她倆居然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我的服務,也不再爭執,只是埋頭大快朵頤。我無奈地笑笑,耐心地剝着肉,心裡也慢慢平靜下來。
白天八剌的行徑確實激怒了我,卻也讓我後怕。自己的秘密被人握在手裡,還渾然不覺。好在他有這份私心,雖然被他輕薄了一番,卻也不是實質性的侵犯,若是爭一時之氣向忽必烈揭發,逼得他說出安童一事,對我也沒什麼好處。就算我矢口否認,以後忽必烈也會對安童有所警惕。我們倆的事也就別指望了。兩害相權取其輕,權且忍一忍吧。
至於他回國後,能否效忠忽必烈,我也懶得去想。他都有膽子覬覦大汗的嫡女,恐怕就不能指望他在千里之外,還對汗廷一心一意了。想到這裡,內心有點慚愧,我咬咬牙,還是決定自私一把。
待我收回心思,纔看到完澤和囊家真支着下巴,張着嘴巴,愣愣地看我出神。我故作嚴肅地咳了一下,一人嘴裡塞上一塊手把肉,斥道:“多吃肉!少發呆!”
兩人忿忿地看了我一眼,而後低頭毫不含糊地大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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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二年二月,忽必烈命司天監擇了吉日,又由帝師八思巴做了法事,才送那木罕、八剌等人離開上都,遠赴西域。
那木罕一走,我心裡立刻空落落的,平日裡他在時還不覺得,而今身邊明顯少了幾分喧鬧,少了幾分活潑的氣息,想念之餘,我只能默默祝福他到了漠北一切順利。
諸事安定下來,我又開始跟着王恂讀書上課。那木罕不在,安童不在,真金由王恂另行教學,春坊的學生,除了我,就剩忙哥剌、不忽木、完澤、土木哈兒等人,課堂明顯乏味起來。
天氣漸暖,大地回春,我的心思也變得浮躁。讀着經史,卻心遊物外;臨着碑帖,卻筆劃頹散。王恂看在眼裡,也只是悄悄提點我,並不說破。我好不心虛,只好端正心思,專注學業。
到了六月,青草已沒過膝蓋,想想安童,已經五個月未見,我有些不淡定了。晚上睡覺時默唸着他的名字,想想他的容貌神態,也不知再見面時他會不會變了模樣。有時又氣恨自己如此心浮氣躁,竟被一個小少年弄得煩亂不堪。阿蘭和圖雅看在眼裡,只是笑着揶揄:“公主開竅了,也開始想念小夥子啦!”我也不否認,她們再追問,我就閉口不言。
我的躁動逃不過忽必烈的眼睛,一日晚飯後,又被他留在殿內問話。他笑着捋捋我的小辮子:“女兒長大了,也開始思量着嫁人的事兒了!”
“兒臣才十六歲,父汗就急着把我攆出去?”我揚起臉龐,攥着小拳頭委屈地抱怨道。
他見我情緒低落,也不繼續逗我,只是揉着我的頭,把我拉到懷裡,問道:“王贊善說你上課時心思不定,想什麼呢?”
“姐姐們都嫁人了,那木罕走了,安童又不在,怪沒趣的……難道父汗最近清閒,都有心思問兒女這些微末小事了?”
忽必烈在我頭上敲了一下,嘆口氣道:“哪裡是清閒只是朝堂下,不願提及罷了!你不知,旭烈兀、別兒哥前不久相繼離世,西域、大食那邊,也不定有什麼變故,唉!”
他苦笑一聲,頗爲愁悶。我聽了身體陡然一震,從他懷裡滑下來,直起身問道:“那可有新汗繼位?父汗可曾下了旨命?”
“旭烈兀的確是我的好弟弟,阿八哈也是朕的好侄子。他嗣位後,只是權攝國政,仍等着我下達正式的授命。只是那個忙哥帖木兒,呵呵,跟別兒哥一樣,並不把朕放在眼裡呀!”
聽了這話,我心裡忽地一沉,忽必烈的糟心事又來了:先前察合臺汗王阿魯忽去世,汗妃兀魯忽乃擅立兒子木八剌沙繼位,忽必烈大爲光火,纔派八剌回去攪局;如今伊利汗國、欽察汗國(1)又是汗位更迭,阿八哈是拖雷系宗王,對朝廷還算忠心,可那個忙哥帖木兒明顯要脫離汗廷的控制。如此,西域那裡,至少有欽察汗國、窩闊臺汗國兩國有自立傾向,忽必烈對中亞的控制,越來越弱了!
“伊利汗國(2)那裡,父汗下達任命詔書即可;至於欽察汗國,父汗可遣使質問忙哥帖木兒,何不徵求大汗詔命?且看他如何答覆。”
“阿魯忽一死,海都趁勢侵入河中地區,要說不花剌、撒麻爾乾等地雖沒有察合臺系屬民,卻是察合臺汗國的控制範圍,八剌若能繼位,必不容海都插足……只是中亞一亂,朝廷和伊利汗國音訊難通,也罷,且試試罷。至於忙哥帖木兒,這毛小子,且讓他張狂一陣兒,河中也是他們朮赤系份地,朕倒要看看他們如何動作……漠北那裡,那木罕駐守,朕心裡有底;高昌畏兀兒部,他們的忠心朕看得出來!別十八里一帶還無須擔心。朕如今,要把眼光放向南邊了……”
南邊?我心一沉,可是南宋?我也清楚,忽必烈繼位以來,對南宋雖未大規模用武,卻是小戰不斷。前番又有宋國降將劉整獻計,建議朝廷從襄陽下手,訓練水軍。可那時朝廷的注意力大多在阿里不哥那裡,對宋國未多用心。攻宋之戰,如今怕是要提上議程了。
我知道無法阻止這場戰爭,可還是心有不甘,忍不住試探:“漠北駐軍要花費軍需,中都那裡新城也將營建,再對宋用兵,不知國庫可吃得消?南邊,不如徐徐圖之……”
“徐徐圖之?”忽必烈冷笑了一聲,看着我的眼神突然變得森冷,盯着我片刻,抿着嘴脣沒有說話,似乎在等待我的解釋。
我心下也有些慌亂,胸口那裡咚咚作響,一時不敢直視他,也不知如何回話。
“窩闊臺汗時期就與蠻子交過手,蒙哥汗止步釣魚城,如今算算,已有三十年!你還要朕徐徐圖之!?察蘇,你怎麼想的!?讀漢人的書昏了頭嗎!?”
我渾身一顫,倒吸了一口冷氣,忽必烈的話在耳邊嗡嗡作響。自從他命我議事以來,無論說的有理無理,從未加以苛責。如今這樣,卻是頭一次。
穩了穩心神,我起身向他告罪,沉吟片刻,緩緩開口:“朝廷兵機重事,兒臣有所不知,還請父汗息怒。只是大事並舉,兒臣唯恐國庫用度吃緊,並無他意。”
“這個不用你擔心!”忽必烈眉頭緊皺,怒氣消了點兒,可還是沒什麼好聲氣,“中書省那裡,有阿合馬置辦官營鐵冶,又查禁太原等地私鹽,朝廷歲入也頗能看了。蠻子國是膏腴之地,攻下了它可是萬世之功,到時還用憂心用度不足?”
他僅僅是把宋國當錢袋子?我心中不快,也只得道:“兒臣愚鈍,還需父汗多多教導!只是兒臣明白,當年蒙哥汗攻打川蜀,鐵血屠城,致使宋國兵民奮起抵抗,蒙軍也大受折損,勞力傷財。父汗用兵宋國,宜少行殺戮之事,盡力保全土地百姓罷。若有活路,宋人的抵抗也會輕些。”
“你也來跟朕講那些王者之道的嗎?”忽必烈臉色又沉了下來,冷笑道。
我早料到他會這麼說,橫下一條心,沉住氣道:“父汗歷來所行,不就是王者之道?父汗信奉佛教,難道不應以身踐行嗎?開疆拓土,若不能保有其民,豈不是毀了生財的根本?沒有牧人,青草也能養育羊羣;沒有農人,卻只會田野荒蕪顆粒無收。白白獲得土地,又有何用?父汗不會不明白。”
我說完話,低着頭,輕輕喘息着,手按在胸口,那裡還有些慌亂。
我知道忽必烈在盯着我看,卻不敢擡頭。他的目光落下來,彷彿一柄重劍懸在頭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他沉默良久,才捉過我的肩膀,拉到身邊,語氣緩了緩:“敢跟朕據理力爭,你膽子也不小!”
聽了這話,我稍稍放鬆,語氣也軟了些:“這些話父汗或許不愛聽。可若不說實話,豈不是辜負了父汗栽培我的苦心?兒臣寧願違忤父汗,哪怕父汗降罪呢,也不願說違心話!“撇撇嘴,用可憐的小眼神看看他,還帶着幾分埋怨。
他“哼”了一聲,攬過我,虎着臉道:“你是算準我捨不得罰你罷?”
“父汗若捨得,兒臣也無怨言。”我開始蹬鼻子上臉。
“又耍滑!你聽着!從今天起,別再跟着王恂讀四書了。朕給你另找先生,你給我好好用心!”
“父汗?”我驚聲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