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裡我被忽必烈留下問話,談論許衡入中書等事,忽必烈雖未當面褒揚,但我觀其顏色,也頗有幾分讚賞之意,想來還是認可我的想法。我的心事卸了幾分,念及未來,也許還大有可爲。至於今後朝政走向,還要等安童向忽必烈面奏後才知結果。
……
秋冬之交,天氣日漸寒冷,都城已下了幾場大雪,凜冬的寒意乘着北風呼嘯而來。百草枯黃,長天肅穆,一派蕭條景象。
好在今日是個晴日,暖陽不易得,趁着好天氣,我們兄弟姐妹都往外面跑。城北的草場覆着新雪,顯得愈加空曠,經陽光一照,銀光萬點,晶瑩可人。
管事蘇木揚着馬鞭,將馬羣往雪原上趕,馬兒們瞬時散開,如疾風一樣,揚蹄奔向四面八方。我眯着眼遠遠望去,格日勒也在其中,它跟着我日久了,不時就要牽出來放一放。
身邊跟着一衆少年少女,都是我的姐妹兄弟,還有熟識的怯薛歹。完澤、囊家真各騎着一匹小馬,競相追逐起來,十歲左右的女孩子竟比男孩還不安分,不一會兒就騎着馬跑遠了。月赤察兒等怯薛子弟緊緊跟隨其後,一邊護衛着公主,一邊在馬上炫技弄巧。弟弟們裹着厚厚的蒙古袍,也不嫌厚重,仍滾在地上摔跤比試。忽哥赤、愛牙赤胳膊搭着胳膊,頭頂着頭,在雪地上週旋角力,奧都赤、闊闊出早已跌在地上,扭成兩個雪團。只餘小弟弟脫歡杵在一旁,愣愣看着哥哥們發呆。
脫歡是忽必烈九子,今年只六歲,雖是庶出,仍頗得忽必烈喜愛,性子也不免驕縱,此刻被哥哥們晾在一旁,自然不悅,眼見着就嘟起了小嘴。
這樣子像極了小時候的那木罕,同樣黝黑的臉龐,濃濃的眉毛,連身形步態都無二致。他雙手握拳,眼睛緊緊盯着四個哥哥,神情警惕,像個蓄勢待發的幼豹。
我一時想起了那木罕的種種過往,心頭一熱,走到脫歡身邊,捏捏他的臉蛋。小孩子吃疼,猛地扭過臉,不高興地嚷嚷出來。我放開他,看着他氣鼓鼓的臉龐,只覺格外有趣。脫歡更不高興了,一頭向我懷裡頂過來。
他靠着一股蠻勁兒,頂得我身形一晃,我隨即站穩,握住他雙肩,不讓他亂動,嘴上笑道:“怎麼不跟哥哥們去玩?”
脫歡聽了,臉一下癟了,眼睛眨巴眨巴的,竟有幾分可憐:“他們嫌我小,不願帶我一起。”
“那就不理他們,我們去騎馬,怎樣?你會不會?”我拉拉他腦後的小辮子,問道。
“我四歲就能騎着馬跑了!”脫歡揮着小拳頭嚷道。
“正好,你騎給我看。”我牽着他的手,向馬羣走去,又不免囑咐道,“雪地滑得很,你可要小心。”
見我們過來,蘇木趕緊上前,我道:“給王子挑一匹老實點兒的馬駒。”
蘇木聞言已綽起了套馬杆,躍上馬背,脫歡卻攔在馬前,嚷道:“我要四姐給我選馬,只要性烈的!”
蘇木聞言不免犯難,左勸右勸,脫歡全然不聽,一賭氣竟去搶奪套馬杆,要自己上手。我制住他,咬咬牙道:“你給我老實的!我去給你選馬。”
這個磨人的小冤家!
我騎上馬,接過套馬杆,五米長的長杆遙遙探出,頂端的套索迎風晃動。蘇木有些不放心,想勸我下來,我握住長杆,回頭向他笑道:“放心,難道我不是草原上的女兒嗎?”
聽了這話,蘇木大喇喇地笑了,不再勸阻,只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就拉着脫歡退至一邊。脫歡高興地跳腳,催着我趕緊去選馬。
我吸了口氣,握緊長杆,催着馬跑起來。杆子雖然有點不適手,但我並不擔憂,以前出於好奇,也曾套過馬,多少有點經驗。
乘着風勢,我策馬奔在雪原上,追逐前方漫跑的馬駒,冷風吹打着我的後背,套馬杆在風中搖搖晃晃。我如同飛馳在雲霧中,有隱隱的恐懼,卻又感到無限的自由,彷彿手中握的,就是自己的命運。
穿過四散的馬羣,前方不遠處有匹黃色小馬慢悠悠小跑着,像是在尋覓什麼,馬駒幼小,不會超過三歲,看起來性子不烈。我選定了這匹,加速奔了過去,揚起套馬杆向前一甩,那小馬毫無防備,正中圈套。
我心中大喜,正要把它圈過來,哪知它被這一激,暴躁地跳起來,拼命掙扎着,勁頭極大。我被猛地一掣,差點跌下馬背。
身子歪下的時候,我本能地夾緊雙腿,強止住慌亂,藉着腰上的力,把上身擺正,將套馬杆向前一送,稍稍鬆了小馬的束縛,同時又催馬上前,趁那小馬不備,一縱身躍了過去。
將套馬杆擲在一旁,那小馬沒了束縛,跳得更加劇烈,身上的負重讓它十分氣惱,瘋狂地在雪地上左蹦又跳,橫衝直撞,忽而前蹄高揚作人立狀,忽而扭身跳蕩,幾乎將我甩出去。我哪料它性子這般辣烈,一時驚惶,腦中一片空白,心中失悔,然而已來不及,只得緊緊攥住繮繩,試圖穩住重心。馬背上沒有鞍韉和馬鐙,我只得靠腰腿的力量控馬。
冷風不斷灌入我的口中,我不經意一瞥,彷彿有四五騎策馬向我跑來,卻也來不及解我急難。我凝住心神,口中喃喃念着,試圖安撫小黃馬。小黃馬無法甩下我,索性扭身狂奔起來。我趕緊伏下身,控好身形。
黑影從四方向我趕來,小黃馬感受到這股壓力,越發不安,馬步狂亂,毫無章法。雪地很滑,一個錯步,它險些跌倒,蹄子搓了幾下,勉強穩住。吃了這個教訓,小馬也乖實了些,蹄下卻是不停。我試着調整方向,它竟能會意,扭頭往脫歡的方向奔去。
不知何時,前方堆滿了人。怯薛歹也趕了上來,離我越來越近,大聲喊着我的名字。我不顧他們,只是往回趕,小馬找回了平衡,卻又開始不安分,竟止步不前,又在原地亂跳起來。一個怯薛歹跳下馬,想上前掣住馬頭,小馬一急,向前一衝,又差點滑倒,怯薛歹堪堪扶了一把,才穩住小馬。小馬站穩後,卻又跳向前方,越來越多的怯薛歹圍上來,人一多,馬兒愈加急躁,我慌亂間,大聲喊着:“閃開!”讓小馬又跑了起來。
不遠處,蘇木綽起套馬杆直趕過來,長杆一甩,套索又將小馬套住,他慢慢施力,小馬掙脫不得,漸漸安分下來,只在原地跳動。然而看着它頸上繩索,我心中竟略感遺憾,鬼使神差地摘下套索,大着膽子讓它重新跑起來。蘇木大驚,大聲喊道:“公主!”
“撒勒黑!撒勒黑!”我一遍遍喊着,已決意給小馬起這名字。那小馬竟似能感應我的心意,甩甩頭,在我的指引下回返。它跑得狂放,卻仍在我的掌控,我稍稍勒緊繮繩,它就放慢步伐。我拂了拂它的鬃毛,輕聲道:“我們回去罷!”它又在風中奔馳起來。
脫歡所在的地方圍滿了人,我往中間一看,忽必烈竟在其中,心中驚異,又聽到隱隱哭聲,一時尋不得。想跳下馬,撒勒黑竟像黏糖一般扭來扭去,不肯安分,我摸摸它的頭,安撫了一番,它才平靜下來,在人前立住身子。
我這才注意到耳邊喧天的喝彩聲,竟一時惘然。月赤察兒向我鼓掌,完澤、囊家真滿眼不服氣的目光,剛剛趕來的安童長出了一口氣,眼裡滿是責備,我向他笑了笑,又看向忽必烈,他眼中盈着笑意,滿是激賞的神色,大步向我走來。
我微微愣神,從馬上跳下來。諸人的反應異常熱烈,才讓我意識到自己剛剛馴服一匹烈馬。
攬着撒剌黑的脖子,我叫了聲“父汗”,一邊尋着脫歡的身影。
忽必烈走過來,突然拉下了臉,斥道:“笨丫頭!小公馬也敢騎啊!若是性子再烈些,你就沒命了!”
“……?”我聞言一愣,這才恍悟過來,細細一瞧,那小馬的鬃毛確實較普通馬駒更長一些,我之前竟沒有注意。此番僥倖也是靠着一腔蠻勇,若是事前知情,定然不敢這般衝動,一時也有些後怕。
撇撇嘴,我不安地瞅瞅忽必烈,小聲道:“兒臣魯莽,讓父汗擔心了!”
他不再兇我,嘴角露出笑意,拍拍我的肩:“你是真正的草原兒女,朕認定的!”
此言一出,周圍衆人立時大聲喝彩,歡呼着我的名字,我微微翹起嘴角,臉上熱熱的,心中也涌上一股豪情。有生以來,竟是第一次當衆受到褒獎,還是因爲我的勇氣。可能之前大家都認爲大汗的四公主是朵弱不禁風的嬌花罷。
月赤察兒興奮地擠過來,笑道:“我看不出,你竟是個膽大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我是無知者無畏罷了……何況那個時候,沒人來得及救我。”
小妹妹完澤不高興地嘟着嘴:“父汗,我也要騎兒馬子!”
忽必烈拍了她腦袋一下,斥道:“胡鬧!”
我笑了笑,安慰完澤:“你會比我強的。”又問:“脫歡呢?”
衆人聞言,閃開一條道路,卻見忽哥赤拉着一個滿臉淚花的小男孩走過來。那小男孩見到我,愈發委屈,“哇”的又哭出聲,像個淚人一般。
我不由驚異,拉着撒勒黑走到小男孩身旁,揩去他臉上淚水:“怎麼哭了?姐姐給你選好馬了。”
忽哥赤也揉揉弟弟的頭:“別哭了,四姐好好的,父汗不會再罵你了。”
我這才明白原因,望望忽必烈,他卻沒有好臉色:“脫歡被縱容得過了,你竟也一味順着他!”
我眨眨眼睛:“若不是脫歡,我竟不知道自己也能馴服烈馬。”
忽必烈哼了一聲,臉色緩了緩,又望着脫歡:“這匹馬是你四姐的,你想騎烈馬,長大了自己去馴!”又叫來蘇木囑咐道,“把那匹馬騸了,送到四公主居處。”
我聞言一驚,忙道:“父汗,不必!不要動它,把它放回去,我已有格日勒了。”
忽必烈聞言笑了,耐着性子道:“它是你的馬,隨你處置。”
我謝過忽必烈,將撒剌黑交給蘇木,命他將小馬送回馬羣,並叮囑不要動它。小馬聽不懂人言,只是疑惑地瞅着我,蘇木牽它,它卻不爲所動。我拍拍它的頭,安撫了一陣,遂不再看它,轉身跟上忽必烈,要往回走。
哪知沒走出幾步,身後卻傳來一陣嘶鳴,小黃馬竟不受控制,拖着蘇木往我這邊跑,蘇木掣不住它,也被拖拽着一同跑來,待近前時,勒緊轡頭,使勁兒控住馬,纔不致讓它失控。
我不禁又走到撒剌黑身邊,小馬低下頭,拱了拱我肩膀,留戀着不肯離去。忽必烈見狀,笑道:“你就留下它罷。若是不騸馬,騎行需有人陪同。”
我看着撒剌黑的眼睛,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