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餛飩鋪子

樑敞看了她一會兒,沉默下來。

就在這時,一個東西迎面撞過來,直直地撞進蘇嫺懷裡。

蘇嫺嚇了一跳,被撞得又疼,哎呦一聲,一把揪住那個小東西的衣領子,低頭一看,居然是個五六歲的小童。那孩子穿着打了許多補丁的粗布衣裳,一張紅臉蛋因爲天氣乾燥,裂了好幾道口子,撞了人也不知道歉,就那麼傻愣愣地看着蘇嫺。

蘇嫺略感驚訝,盯着他打量起來。

樑敞因爲她突然發生了細微改變的氣息,不由得望向她。他覺得她應該是喜歡這個小孩子的,卻在假裝無動於衷,彷彿在矜持似的,這種奇怪的矜持很好笑。

蘇嫺平着一張臉,看了看傻乎乎的小娃,向周圍望了一圈,沒發現他家大人,彎下身子問:

“娃娃,你是誰家的孩子,你家大人呢?”

那娃娃怯生生的,也不回答,一雙眼直勾勾的。

蘇嫺皺了皺眉,剛要追問,身後忽然傳來蘇煙的笑聲:

“大姐!大姐!”

蘇嫺的臉刷地黑了,頓時變得殺氣騰騰起來,猛地回過頭去,衝着快步跑來的蘇煙母夜叉似的怒道:

“誰讓你出來的,離鄉試還有幾天了,你還這麼吃喝玩樂!你成天吃喝玩樂你以爲你考得上嗎?兔崽子,你到底到蘇州幹什麼來了,你是來遊玩的嗎?”她氣得揪起蘇煙的耳朵。

樑敞被這突然的潑辣嚇得心肝肺一顫,驚異地望着她。

蘇煙痛得哇哇亂叫,跳着掙脫蘇嫺的“魔爪”,委屈地躲到蘇嬋身後,弱弱地喚了聲:

“三姐!”

蘇嬋立在蘇嫺和蘇煙中間。嘴裡叼着一根甘蔗,只顧着啃,也不說話。

蘇嫺越發惱火,瞪着與回味攜手而來的蘇妙:

“你怎麼也不管管你弟弟,馬上就要大考了,連文書和寧樂都不出來了,他再這麼玩下去。你還能養他一輩子不成!”

“好啦好啦!”蘇妙笑眯眯地說。“煙兒是出來做好事的。再說越是大考臨近越要勞逸結合,你給他太多的壓力,真到考試時萬一壓力過剩手抖。那才得不償失。考試嘛,重在平日裡的積累,臨時抱佛腳是沒用的。”

蘇嫺雙手抱胸,翻了個白眼:

“你倒是想得開。他要是因爲你的縱容到頭來一事無成,我看你能不能養他一輩子!”

“能啊。”蘇妙笑眯眯地拍了拍蘇煙漂亮的小腦瓜,“煙兒,別怕,雖然二姐希望你考上。可真考不上也沒關係,二姐養活你還是養得起的。”

蘇嫺哼了一聲,撇了撇嘴。

蘇煙卻怒了。他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傷,同時智商也受到了嚴重的侮辱。他瞪起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小獅子狗似的怒道:

“誰說我考不上?我肯定能考上!我纔不用二姐養!”

蘇妙沒有理會他,把他扒拉一邊去讓他去看蘇嬋啃甘蔗,將眼珠子在蘇嫺和樑敞身上掃了一圈,笑問:

“大姐,你怎麼會和文王殿下在一起?”

蘇嫺還沒回答,樑敞已經乾咳了兩聲,鄭重澄清道:

“本王和蘇大姑娘是在半路上遇見的,要去同一個地方。”

“要去哪兒啊?”蘇妙笑問。

“要去……”對啊,他們要去哪啊,她一直說跟他順路,可是他要去哪兒來着?

蘇妙望着他卡殼時的尷尬表情,這殿下確實有點意思,頓了頓,笑眯眯地說:

“看來殿下和家姐已經很熟了。殿下,家姐這個人最喜歡開玩笑,有些玩笑殿下聽一聽也就算了,萬萬不要當真,若是有冒犯之處,還望殿下見諒。”她說着,客客氣氣地福了一福。

樑敞忙頷首回了半禮,這姑娘畢竟是八叔最喜歡的兒子未來的媳婦,看八叔的樣子好像並不反對這姑娘過門,他自然要以禮相待,只是……

等等,什麼叫“最喜歡開玩笑”?“萬萬不要當真”又是什麼意思?

她那意思,蘇嫺說“喜歡他”也是在開玩笑,只不過是個過分的玩笑,所以“請殿下見諒”……呸!什麼玩笑?有這麼開玩笑的嗎?與其說是開玩笑,這根本就是在玩兒他吧!胡扯!鬼才相信那是在開玩笑!

他黑漆漆着一張臉望向蘇嫺,他發誓他絕對沒有在想她應該靠過來故作嬌嗲地說一句“奴家纔沒有開玩笑,奴家是真心喜歡殿下”。

蘇嫺當然沒有這麼說,因爲她正忙着教訓自己的弟弟。

於是樑敞的臉更黑了。

“這個小孩子是哪來的?”蘇妙望向還站在原地的那個小童,狐疑地問。

蘇嫺看了一眼,撇撇嘴:“誰知道是哪來的小兔崽子,突然撞過來,嚇了老孃一跳!”

蘇妙一愣,纔要說話,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一把摟住直不愣登傻站在路中央的小童:

“虎子你跑哪去了,三姐一個眼錯的工夫你就不見了,你嚇死我了!”

說話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生得清秀,身穿打了補丁的粗布衣褲,衣褲已經被洗得發白,很是乾淨。她生得很矮小,頗有點營養不良,可是這樣矮小的身材竟然挑了一隻巨大的扁擔,這扁擔的兩頭都是小木櫃子,是擺小吃攤的人常用的那種扁擔挑子。

“你是他姐姐?讓這麼點的孩子到處亂跑,萬一碰見柺子可怎麼辦?”蘇嫺皺了皺眉,說。

“是是是,是我太不小心了,我剛纔忙着照看生意,一個眼錯的工夫他就跑了,麻煩大娘子照顧了,多謝大娘子!”小姑娘連連道謝,福了幾福,她雖然年幼,說話卻極是老成,如果不看臉還以爲這是一個成年人。

蘇嫺見她如此。也不好再說。

那姑娘蹲身挑起扁擔挑子,又道了幾遍謝,這才拉着弟弟離開。

蘇嫺回頭問蘇妙道:“你們這是去哪兒啦?”

“還能去哪兒!別提了,折騰了一上午餓死我了,我現在只想吃飯!”蘇妙抹了一把額頭,太陽把她曬得頭昏眼花,她自哀自憐地嘆了口氣。

“你們幹什麼去了?”

“還能幹什麼。蘇煙一大早就跑過來叫我幫他找顧老太太的閨女!”

“纔不是幫我找。是幫顧奶奶找!”蘇煙鼓起腮幫子,不悅地糾正。

蘇嫺輕蔑地撇了撇嘴:“就願意多管閒事,一個個沒事找事!”

“你自己還不是天天給人送錢去!”蘇嬋吐了甘蔗皮。涼涼地揭穿。

蘇嫺瞅了她一眼。

蘇煙扁起通紅的小嘴,認真地嘟囔:“大姐,顧奶奶很可憐的,那麼大年紀。老家遭災兒子又死了,她眼睛看不清。孫子又小,背井離鄉出來投奔自己姑娘,這路上得吃多少苦啊!”

“誰讓她嫌貧愛富不同意她姑娘的親事,結果她姑娘跟男人私奔連個下落都沒有。這會子想起來找,上哪找去,自討苦吃!要是我。我寧可在家鄉餓死也絕不出來討飯,眼睛不好還到處亂跑。這是作死!”

“她也是想給孫子找個能託付的人嘛,老奶奶年紀大了,那孩子又傻乎乎的,一般人家也不會收留,求親姑姑總比給外人虐待強。”

“她也不想想她姑娘過的好不好,能不能養得起他們,她姑娘的夫家願不願意收留他們!哼,說到底,還是兒子孫子最重要!”蘇嫺嗤笑了一聲。

別人聽不懂其中的含義,蘇家姐弟幾個卻全都明白,蘇家從前也算是重男輕女的“重災區”,蘇妙感受不大,蘇嬋男孩脾性對不公平的對待壓根就不在意,再說蘇妙和蘇嬋那個時候家裡條件已經好轉,而蘇嫺正生在蘇家最艱難的時候,她受到的不公平比想象中的還要多,這是她心中永遠都抹不去的疤痕。即使現在她和家裡已經化解了矛盾,可因爲曾經的那些刺心,尖銳的聲氣依然存在着,這一點恐怕到死都改變不了。

蘇煙不敢再說,訕訕地垂下頭,作爲家裡唯一的男子,他會因爲自己的好待遇而對大姐感覺到抱歉。

氣氛好像有點僵硬,站在圈外的樑敞心生狐疑,左看看右看看:這是什麼情況?

同樣站在圈外的回味突然伸出手,在蘇妙的肩膀頭拍了拍,蘇妙回過頭,見他揚了揚下把,便順着望過去。

剛剛挑了扁擔帶着弟弟離開的姑娘又回來了,靦腆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蘇妙迷惑地望着她,這樣的注視給了小姑娘開口的勇氣,她努力讓自己笑得燦爛無害,熱情滿滿地說:

“大姐姐,你愛吃餛飩嗎?我們家的餛飩鋪子就在前面那條巷子裡,很近的,你走累了正好可以去歇歇腳,我娘做的餛飩可好吃了!”

這很明顯是在做推銷。

“餛飩?”蘇嬋吐了甘蔗皮,不太願意地說,“這麼熱的天兒,吃餛飩還不如去吃撈麪!”

“不熱的,大姐姐,我們鋪子裡有從石山上接來的山泉水,全都湃在水井裡,又冰又甜,天熱的時候最好喝了!”小姑娘依舊堅持不懈地推薦道,“還有還有,我們鋪子裡的小菜都是自己醃的,吃餛飩的時候一起吃,又爽口又涼快,最好吃了!”

蘇妙是真餓了,聽她這麼說,忽然就覺得好吃起來。

姐弟四人對視了一眼,蘇嫺問那姑娘:

“你們家的鋪子在哪啊?”

“就在那裡!那裡就是!”小姑娘指着前方第三個巷口,大聲說,“大姐姐,我們家的餛飩真的很好吃,你們就來吧,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真的好吃!”

她一遍又一遍地強調“真的很好吃”,倒是讓蘇妙產生了好奇,到底是怎麼個好吃法,想了想,笑眯眯說:

“你帶路吧!”

小姑娘喜得無可無不可,脆生地應了一句,挑着擔子在前面帶路,蘇家姐弟率先跟上她。

回味轉身,剛要跟,卻看見因爲沒人搭理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進退兩難的樑敞正在那裡蹭步。

“殿下不去嗎?”他平着一張臉,客套地了一句。

“呃……本王還有點事。”說“想去”多沒面子啊,樑敞心口不一地回答。

“是嗎,那殿下慢走。”回味漫不經心地說着,跟了上去。

才走一步,樑敞卻跟了上來,面對回味狐疑的目光,他是這樣解釋的:

“本王已經好久沒在民間走動了,剛纔看那小姑娘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這麼小的孩子就要出來討生活,蘇州城如此繁華尚且會有這種事,何況是其他地方,本王還是去看一看,多瞭解一下民間疾苦,回去之後也好向父皇稟報。”

“……”回味看着他義正言辭的臉,忽然想起蘇妙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莫裝逼,裝逼遭雷劈。

一行人跟着叫“三妞”的小姑娘來到先前說的長巷子,七扭八拐走了大約一刻鐘,正當蘇妙覺得這小丫頭會不會是騙子,打算把他們引到無人處殺人劫財時,三妞小姑娘突然停住腳步,向正前方一指,笑容燦爛地說:

“就是這裡了!大哥哥大姐姐,裡邊請,這就是我們家的餛飩鋪子!”

衆人望過去,而後相當整齊地同時抽了抽眼角!

這的確是一間餛飩鋪子,畢竟門前掛了一個寫着“馮記餛飩”的舊幡兒,幡兒已經舊的不像樣子,紅黃相間已經褪成了灰白色,好多地方都破爛了。

木質結構的餛飩鋪子,上面的漆幾乎全掉了,露出木頭本來的顏色,好多地方已經被腐蝕蟲蛀,極是破敗。門前的臺階是人工砌的,裂縫橫生,許多處都已經碎成渣子。這間餛飩鋪子極爲狹窄,站在門外就能看見鋪子裡面的盡頭,門窄得只能容納一個人行走。唯一的可取之處恐怕就是乾淨了,即使是如此破舊的餛飩鋪子,卻收拾得乾淨整潔,一塵不染。

此時正是飯點,小小的餛飩鋪裡空無一人。

“大哥哥大姐姐,裡面請!”馮三妞熱情地笑說,又衝着鋪子裡高聲叫嚷,“娘,二姐,來客人了!”

“客人?”響亮的聲音從鋪子裡傳來,一個頭發亂蓬蓬的丫頭從裡面飛奔出來,兩手白麪,一看見門外站了這麼多人,立刻歡天喜地地招呼道,“幾位客官裡邊請,想吃什麼隨便點!”

這姑娘約莫十二三歲,頭髮隨便挽了一個髻,穿了一身打了補丁的粗布衣褲,腰間紮了一根紅色的褲帶,那顏色紅得鮮豔,一下子就把精氣神提起來了,她元氣滿滿地笑着。

“老二老三,快,過來幫我一把!”就在這時,女孩子的嗓音從巷子的另一頭響起。

衆人望過去,只見一個穿得花紅柳綠的姑娘挑着扁擔從另一頭過來,一邊走一邊招呼。這姑娘十四五歲模樣,烏油似的頭髮,水水靈靈,舉手投足間盡是妙齡少女的青春風情。

原來這家餛飩鋪子也有姐妹三人外加一個傻乎乎的小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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