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章武四年十月,漢帝劉備由劍閣進入梁州。
提前就得到消息的糜暘,早早地就率領梁州的一衆文武大臣在城門外等待劉備。
當天空中的日光越發黯淡之時,等了將近一整天的糜暘,終於在那斑駁的落日餘暉中,見到了一大批羽林軍的身影出現。
羽林軍作爲劉備的親軍,他們的出現,也代表着劉備就在不遠處。
而還未等糜暘的目光捕捉多久,一道許久不見,卻又在心中懷念無數遍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在數千羽林軍的軍陣之前,一位滿頭白髮的帝王,並未穿着端莊肅穆的天子冕服,反而是身穿鎧甲騎坐在一匹高大駿馬上,朝着南鄭城不斷前進。
正如糜暘在尋找劉備的身影一般,高坐於馬上的劉備,又何嘗不在尋找着糜暘的身影呢?
剎那之間,一君一臣的目光,陡然在空中相遇。
兩雙英目對視之後,劉備與糜暘的臉上,都下意識地流露出笑容。
於世人來說,劉備是再創大漢,功業可比先祖的開國之君,糜暘是百戰百勝,威震天下的蓋世名將。
在世人眼中,劉備與糜暘的關係,是極爲融洽的君臣關係,正如百年前的孝武帝與霍大司馬一般。
可是在劉備與糜暘的心中,對方與自己的關係,卻不僅僅是君臣那麼簡單。
在看到糜暘的身影之後,劉備高興地揮舞馬鞭,讓自己的速度瞬間變快起來。
不久之後,一騎當先的劉備,便來到了糜暘的身前。
糜暘身後的衆臣見劉備到來,他們立即就對劉備施以大禮,但劉備卻對衆臣的施禮視而不見,他這一刻的目光只在糜暘身上。
“朕的大將軍,近來可好呀!”
劉備說這句話時,口中發出了爽朗的大笑。
這大笑聲證明着他看到糜暘後難以抑制的喜悅。
而糜暘面對劉備的問候,心中也是喜不自勝。
他對着馬上的劉備一拜道:“臣一切都好。
只是臣很想念陛下。”
哪怕周圍有數千甲士林立,哪怕身後有上百官員齊聚,但糜暘還是毫無顧忌地說出了這句話。
聽到糜暘的心聲後,劉備的笑聲就再也沒停下來過。
而糜暘的衆臣在聽到這對君臣見面後互相說的第一句話,他們的心中都浮現了驚訝。
要知道劉備與糜暘的身份都不簡單,當下又是漢軍整軍備戰,即將北伐的關頭。
劉備這位帝王,在遇到糜暘這位大將軍時,二人第一時間談論的不是國家大事,反而卻是私人感情上的宣泄。
這給了在場的衆臣心中一種很強的違和感。
早就聽說過,大將軍與陛下之間的私人感情極好,但今日一見,他們二人的關係哪裡是能用極好二字形容的?
分明用情若父子來形容才恰當。
而衆臣中的姜維在看到這一幕後,他心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當初郭淮在得知糜暘大敗曹真的時候,他一邊感到震撼,一邊爲安撫軍心很快做出一個推斷——此戰過後,恐糜暘功高蓋主也。
功高蓋主對一位將領來說,絕對算不上什麼好詞,而有史以來功高蓋主的名將,很難有好下場的。
可在見到今日的此情此景後,姜維心中對郭淮的那個推斷卻感到嗤之以鼻。
就這君臣二人之間的關係,曹魏方面還想離間?
簡直荒謬。
在抒發了一陣滿足的大笑聲後,劉備便趨身對着糜暘言道:
“天色將暗,大將軍還不快點將朕接入城中。
難不成大將軍是要朕露宿野外乎?”
劉備的玩笑讓糜暘覺得有些好笑,但他表面並未表露出來。
他躬身來至劉備馬下,親自爲劉備牽起繮繩,然後拉着馬匹帶着劉備往南鄭城內走去。
這一刻羽林軍還未來到城下。
但不需要羽林軍提前進城排查隱患,劉備就這麼任由“功高蓋主”的糜暘,將他慢慢帶入南鄭城中。
看着糜暘爲自己牽繩引路,劉備的眼中浮現起懷念之色。
當年糜暘還是孩童時就養育在他的身邊。
由於對糜氏一族的虧欠,加上那時劉備膝下尚無年幼子嗣,故而他對糜暘是真的當做兒子愛護與培養的。
年幼的糜暘或許因爲長年逃難,膽子顯得非常小,那時候他爲了鍛鍊糜暘的膽量,特地將糜暘帶出新野城,親自教授他騎術。
可惜膽小的性格,又豈是一時半會就能改正的。
在一開始時,糜暘完全將他教導騎術的活動,當做一種踏青的娛樂。
而每當夕陽西下之時,他就會抱着糜暘一同坐在馬上,護着他往新野城內走去。
當年情景,與現在情景,好似有着許多重合之處。
唯一改變的是,他老了,糜暘長大了。
十數年的時間足以改變許多事,他不再是寄人籬下的左將軍,糜暘亦不是遇事驚慌的總角兒童。
而對於劉備來說,心中最驚喜及最欣慰的改變莫過於,當年是他保護糜暘,爲糜暘引路,現在卻是糜暘扶持他,一步步走向那遙遠的關中。
這種感覺真好呀。
而或許是糜暘也有類似的感覺,故而一路上他並未主動開口說話。
寬闊的街道中,僅有馬蹄的輕踏聲及後方百餘衆臣的跟隨聲。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天色即將完全暗淡的前一刻,糜暘終於將劉備帶到了南鄭城的州牧府中。
劉備即位以來,一向不熱衷於個人享受,故而在南鄭城是沒有他的行宮的。
在沒有行宮的情況下,劉備也只能暫住在州牧府中。
等劉備踏入州牧府中後,他便見到恭候在府內的糜暘家人。
目前在南鄭城中,糜暘的家人滿打滿算也就只有兩人——關嫣及糜澄。
劉備在見到小糜澄的時候,他臉上頃刻流露出慈祥的笑容。
劉禪今年剛剛成親,自然是沒這麼快爲他誕下皇孫,可今年的劉備已經六十餘歲。
在當世以劉備這個年紀,莫說當祖父,當太祖父都足夠了。
劉備往年之時,又何曾沒有想過享受含飴弄孫的樂趣呢?
而因爲對糜暘與關嫣的情感,劉備在見到小糜澄的那一刻,心中便將他視爲自己的半個孫子。
劉備一臉和藹的讓關嫣將小糜澄抱到他的身前。
小糜澄也不認生,在看到有一和藹的老人對他張開雙手後,他沒有絲毫猶疑地就撲入了他的懷中。
小糜澄的親暱表現,讓劉備高興的大笑起來。
他一邊抱着小糜澄,一邊指着糜暘對關嫣笑言道:
“此子可比他的父親有膽量,子晟五歲時還很怕生,整日哭哭啼啼的。
那時候朕還以爲子晟懦弱無剛,將來難有大用。”
劉備言之鑿鑿,言語中盡是對那時糜暘的嫌棄。
劉備這話說得糜暘臉紅,卻引得關嫣笑了出來。
她與糜暘可謂是青梅竹馬,糜暘小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她還能不知道嗎?
在誇讚完小糜澄後,看着小糜澄肉嘟嘟的臉蛋,劉備又突然說道:
“公嗣今年已經成婚,如果快的話,想來明年就會有子嗣誕生。
朕在離開成都之前就已經想好,若是公嗣第一個生的是兒子,那朕將來就將這第一個皇孫送到子晟門下教養。
若是公嗣生的第一個是女兒,那朕便爲她與澄兒定下婚約。
你們覺得如何?”
說完這番話後,劉備就將目光望向糜暘與關嫣。
但他的目光卻主要在糜暘的身上停留。
而糜暘在看到劉備帶有深意的目光後,一向機敏的他很快就明白了劉備的深意。
劉禪今年春與張飛的長女在成都完婚。
將來劉禪繼位後,毫無疑問張飛的長女,會成爲大漢的皇后。
而皇帝與皇后生下的第一個兒子,是代表法統傳承的嫡長子。
再加上張氏背後的勢力,她的第一個兒子,將來會是板上釘釘的大漢太子。
劉備想將這具有着特殊政治意義的第一個皇孫,送到自己身邊教養,並與糜澄同吃同坐,這內中的深意還需要多說嗎?
這是想讓糜氏一門,在三代漢帝掌權的時代,都享盡人臣之巔的尊榮。
婚約一事,爲的也是這個想法。
而劉備爲何會突然有這個想法呢?
對劉備這個開國帝王來說,功高震主一事,他或許不需要擔心。
但糜暘功高是事實,這一點身爲帝王的他,也不能裝作視若無睹。
劉禪與糜暘的感情他也看在眼裡,他也不擔心他們二人之間出現什麼變故。
但到了第三代呢?
對於心中的擔憂,若是曹操,那定然是採取寧殺錯,不放過的做法,但劉備卻有着自己獨特的處理手段。
以恩義結之,盼君莫要相負。
明白劉備話中的深意後,迎着劉備註視的目光,糜暘對着劉備一拜後言道:
“陛下之安排,臣自然無異議。”
在看到糜暘願意接受他這副安排後,劉備的心情明顯更好上幾分。
而這時剛纔跟隨在後面的一衆大臣,也正在陸續進入了州牧府中。
看着後方不斷聚集的諸大臣,劉備不捨地放下小糜澄。
他對着關嫣囑咐道:“好好教養他。”
囑咐完這句話後,劉備便帶着糜暘朝着一旁的大堂內走去。
等劉備與糜暘相繼邁入大堂中後,堂外聚集的衆多文臣武將,也紛紛按各自次序進入大堂中。
北伐纔是劉備此番北上的主要目的。
感覺到時不我待的劉備,並不想白白浪費一晚的時間。
他要在到達南鄭的當日,便召開商議北伐戰略的議會。
待有資格進入大堂的漢臣都入內後,堂外的天空已經完全被黑暗掩蓋。
堂內馬上有不少內侍自發的點燃周圍的蠟燭,等堂內的蠟燭都被點燃後,原本漆黑的大堂瞬間變得亮堂起來。
坐的滿滿當當的大堂內,劉備高坐上首,坐在他下方不遠的正是糜暘。
而在劉備的身後,這一刻正高掛着關中的輿圖。
見衆臣都坐下後,劉備沒有說太多開場白,他掃視了一遍在場的衆臣,然後便開口言道:
“梁州一戰,賊軍大敗,致使關中空虛。
當下正是我軍北伐之大好時機,不知諸卿有何策可助朕北伐關中,收復長安!”
劉備充滿威嚴的聲音飄蕩在寂靜的大堂內。
這一刻他不再是剛剛那個慈祥和藹的老者,而是一位時刻在散發威嚴的帝王。
可劉備的話音落下許久之後,大堂內卻始終沒有一位大臣出來進言。
不是他們對北伐不感到熱情,相反在座每位漢臣都爲自己能參與北伐而感到榮耀。
也不是他們都是無智之輩,否則他們也不會有資格坐在這大堂中。
之所以會造成無人迴應劉備的原因在於,糜暘坐在大堂中。
糜暘見劉備詢問衆臣後,衆臣卻齊齊將目光望向自己,他的第一反應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陛下問的是諸位,你們不好好思考對策,看我又有何用?
但隨後糜暘很快就明白了諸位漢臣如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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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他的戰績太耀眼。
在那麼多耀眼的戰績之下,人很容易對他產生無條件的信任與依賴。
大將軍一定會有方略,而自己的方略也一定比不上大將軍好,既如此還進言幹嘛?
直接聽大將軍的就好啦!
在明白諸位漢臣的心思後,糜暘覺得有些無奈。
召開這場大會之前,他還抱着聽到上佳方略的打算,但以目前的情勢來看,這一點是不大可能的了。
想到此,糜暘只能在諸臣的注目下站起來。
糜暘站起身的時候,並未發現站在他身後的姜維,臉上有着躍躍欲試之色。
而當糜暘站起身後,堂內諸臣臉色齊齊一正,包括劉備也是如此。
來了來了。
糜暘先是走到大堂正中對着劉備一拜,然後便在衆人的注視下,來到那高掛的輿圖下,對着衆人言道:
“梁州一戰,令關中軍士,十不存二,這便代表着賊軍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再難與我軍進行大規模的步軍野戰。
但我軍此番北伐之目的,在於收復失地,本就不在於與敵軍野戰。
當年襄樊一戰後,曹丕接受賈詡與司馬懿建議,在關中各處要城修繕城防,及至今日,關中堅城遍佈。
這便是我軍北伐最大的阻礙。”
在說這句話時,糜暘的語氣有着凝重。
他的這番話代表着,漢軍接下來要進行的是最爲艱苦卓絕的攻城戰。
而且關中的堅城,絕不僅僅是一座那麼簡單。
今日一章緩緩。
明日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