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在一瞬間,不知名的小山坡畔,激戰頓起。
據寨而守的趙營兵不住向外飛射亂矢,意圖阻礙洶洶而來的官軍。風中已經帶上了不少的雨水,可鏖戰中的趙營兵與官軍再也沒有一人注意氣象的變化
過不了多時,官軍前部殺到,領頭的在轅門遠處兜了一圈,徑直投北面去了。不消說,定是他們此前偵查,知曉轅門一帶修繕完備且佈置了大批陷阱,不可自投羅網,而營北的幾處營柵尚未完全修築完,官軍貌似想從那裡突破。
這一層,官軍想得到,趙營千總吳鳴鳳和參謀劉擁金也想得到,營北早有重兵把守,柵欄的幾處缺口,趕工建了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來不及,乾脆讓剽勇的軍士手持彭排,密密層層堵在那裡。
官軍先驅首先放箭,想以亂箭使趙營彭排手陣腳鬆動,但這些彭排手身上所着,是全軍湊集起來的十幾副步人甲,箭矢射在緻密的甲葉上,大多彈開,僅有幾支也是嵌在甲縫裡,毫無威脅。
官軍衝得急,進了射程,劉擁金一聲令下,彭排手各自抽出隨身的飛叉、飛斧、流星錘等等,發力投出。官軍冒雨進攻,許多都被雨水迷濛了雙眼,來不及閃避,中招者許多,腦漿迸濺、慘叫聲不絕於耳。
劉擁金尋思:“官軍立足未穩,不若此時衝他一陣,給個下馬威,也好叫他知道爺爺手段!”思畢,嘡啷拔刀,招呼後隊:“你們幾個,隨我上!”
七八個勇士緊緊跟着他,貓着腰,從彭排手當中悄悄穿過,趁着官軍前驅慌亂,猛然突擊,一衝之下,官軍前頭立潰。
劉擁金尋隙砍了兩個腦袋,也不帶回,而是高高拋向官軍陣裡,還縱聲大呼:“孫子們,爺爺給爾等的禮品收好!”手下那七八個勇士,也有樣學樣,將手上所掣官軍首級伴隨謾罵,一股腦丟了出去。然後,不等對手復來,全都又退回了營中。官軍前部軍官大怒,驅兵搶來,劉擁金立刻令久候多時的強弩手放箭,再次擊退官軍攻勢。經此兩次,官軍氣焰大減。
短兵之間趙營兵繼續上弩箭,除此之外,弓箭再度上陣,營中亂箭齊出,阻礙官軍前進的步伐。譚大孝擇敢死之士數十人,冒着矢雨,奔到柵欄前面,抽出腰間瓶子,一股腦地丟進營中。
這些瓶子非比尋常,其中所裝,均是猛火油。猛火油,即石油原油,又名石脂水,遇火極易燃燒。早前譚大孝曾憑着關係得到川中一些富賈的資助,其中就有着幾大缸產自南洋的猛火油。譚大孝心思敏捷,見了這東西,有心地讓一批軍士帶上了裝滿猛火油的瓷瓶,現在正好使用開來。
數十瓶猛火油砸到趙營寨中,趙營兵見流涎滿地的黑色液體,不知何物,還在愣神,官軍十來支火箭射到,遇見原油,也不怕現在雨水飄飄,一點即着,火焰藉着風勢,噼叭着撲向趙營兵。
趙營兵驚慌失措,當頭幾人被火舌一舔,鬚髮皆焦,嗷嗷怪叫着捂臉退後,其餘人等也是丟了各色強弩,向營內退卻,任憑趙營兵軍官怎樣叫罵,也不回來。外頭官軍覷準機會,一擁而上,破壞了柵欄,蜂擁入營。
眼見柵欄已破,趙營中頭目氣急敗壞,手刃了幾個敗兵,厲聲威嚇之下才重新驅得趙營兵殺回。且趙營兵之中也不乏精銳,觀察仔細的發現了在大雨之下,火勢無法擴張開來,膽氣重拾,組了隊伍,殺奔官軍。
譚大孝令手下親信軍官數人帶兵阻擋,厚甲在前、輕甲在後,全力抵敵。趙營兵驍悍,頭一衝擊,武寧營官軍前頭兵士抵擋不住,差點崩潰,幸得幾名軍官調度得宜,各處支援,方纔勉強穩住陣腳。
譚大孝也跳下馬來,由幾名親兵保護着,揮刀入陣。他雖然素以智計統御著稱,不過對於武藝也是自小就練習勤勉,身手極佳。
趙營兵有看到譚大孝的,暗放袖箭,但譚大孝重甲護體,連中三箭,卻是毫髮無損,他順勢一呼:“流寇兵孬弱,箭矢無力,兒郎們無需擔心。我軍必勝!”幾個親兵分別大聲將話重複一遍,官軍們聞聽,倍受鼓舞,攻勢更加凌厲。
官軍士氣雖高,怎奈人少。劉擁金調兵遣將,已向營北增派了千餘兵力,又分兵去攻柵欄缺口,欲圖完全包圍官軍。
“大人,我軍退路危險!”一名軍官手提血漿淋淋的腰刀,靠近稟報。
譚大孝四下看看,趙營兵數十銳士正朝着缺口猛攻,也不遲疑:“你們幾個立刻帶我親衛,前去支援!”戰場險惡,若無親衛貼身保護,安全係數無疑會大大下降。
“這……”那軍官稍稍一怔,瞬間定住神,也不再多言,毅然應諾一聲,“大人自己小心!”便帶着原本護衛在譚大孝身畔的一衆親衛趕去。
風嘯如獸,風中人已不知自己是因風冷而顫抖還是因恐懼而顫慄。吳鳴鳳駐足高處,俯瞰戰局,這次的敵人和此前那支不同,戰鬥力明顯強過一頭,但是可惜,勇則勇矣,人數過少。營中所剩五百精卒,一千餘雜兵中,除了兩百人防着西面,其餘盡數派到了這裡,敵人已經身陷重重包圍,如今不過負隅頑抗罷了。以他過去的經驗來看,眼下的勢均力敵的情況很快就會被打破。
“西面的官軍還無反應。”斥候再次來報。
吳鳴鳳笑了笑,沒說話。西面那支遊走的官軍,很顯然是疑兵與牽制,爲的便是擾亂視聽。敵將也算下了一番心思,故布疑兵的同時,還想到藉助氣候之勢乘夜來襲,可惜,對方棋差一招,對於自己的實力還是錯誤估計了。
“不自量力者必然死無葬身之地。”吳鳴鳳對這句話深信不疑。
“形勢至此已經明朗,我軍必勝,沒必要再看下去了。”吳鳴鳳搖搖腦袋,轉身就向自己的營帳走去,想去找劉擁金商議下一步的動向。卜一擡腳,營後乍起震天動地的喊殺聲,正納悶間,遠處一個趙營兵士狼狽奔來,見着吳鳴鳳,撲通跪下,哭道:“不好了,後營突然出現一支官兵,驍勇異常,我等抵擋不住,請頭領早退!”
“胡說什麼!”吳鳴鳳如遭當頭棒喝,大叫一聲,順勢拔出腰刀,一刀將這兵士砍倒,“該死狗奴,亂我軍心!”
“千,千總……”左右軍士均有懼色,不安地瞅着吳鳴鳳。
吳鳴鳳強作鎮定,指揮手下道:“你們跟着我下去查看,哪個慫了,老子先剁了他!”
他色厲內荏督囑幾句,引着一班親兵轉向後營。千算萬算,沒想到後營還會有敵軍殺出,早知如此,就不該一股腦地將營中兵馬全調到營北了。吳鳴鳳當下後悔不迭,然而錯已鑄成,他很清楚,自己此時絕對不能亂,至少,不能在手下兵士面前亂了陣腳,否則必死無疑。
他急中生智,招呼道:“你們兩個,馬上去營西把人馬叫來!”營西還有一支留守人馬,本意是防着那支遊走官軍的偷襲,如今火燒眉毛顧眼前,也管不了那許多,只能賭一賭。
越接近後營,不斷有潰逃的趙營兵兵士迎面奔來,吳鳴鳳逮着一個,問詢情況,那兵士結結巴巴,說了個大概,就被焦躁的吳鳴鳳殺了。他又喝令左右親兵砍翻幾個逃兵,想要阻止兵士潰逃,但那些個奔逃的趙營兵軍士彷彿熟視無睹,完全不理會他的威嚇。眼見敗軍如流,吳鳴鳳忍不住“哇呀呀”怒咆起來。
煙塵忽起,一撥倉皇敗退的趙營兵身後赫然出現一杆旗幟,旗上大書一個“明”字。在旗幟周圍簇擁而來的,正是勢若猛虎的譚大孝奇兵,他們一路殺來,士氣熾盛,兵戈甲冑在雨水的衝擊下寒意逼人。遠遠看去,就如同一羣嗜血的惡鬼。
官軍氣勢如此,饒是吳鳴鳳行伍以來久歷戰陣也是見所未見,錯愕之時,心頭也不由一震。
他回過神來,就欲召集親兵死戰,豈料乜斜之下,發現左右親兵神色異常,暗叫不妙,還沒來得及反應,雙手立時被人挾住。他又氣又悲,仰天長嘯:“你們這羣畜……”
“生”字還沒出口,耳畔卻響起“噗噗”幾聲。
當下吳鳴鳳本自謂必死,哪料峰迴路轉,挾持着他的那幾個親兵卻又被另外幾個忠心耿耿的親兵剁倒。
施救的那幾個親兵勸道:“千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今番敗局已定,拼命無益。還是暫且退避,再圖報仇!”
吳鳴鳳不是個衝動之人,聞言冷靜下來,觀察形勢:官軍快至,而營西援軍還未至。左右親兵不過寥寥十幾人,無力硬拼,眼前亂兵四走,正可以此爲掩護撤走。於是當機立斷:“走,去營西!”
營北固然有着他的主力部隊,但勝負尚未分,正是膠着之時,如若眼前這支官兵從後殺到,己軍難逃敗績,去營北,乃是送死之舉。而營西未聞有官兵襲來,且尚有建制完整的兩百精銳,從那裡突圍出去,十拿九穩。至於那支飄忽的官軍,現在就連傻子也看得出來不過是官軍用以牽制的疑兵。
這邊吳鳴鳳從營西逃出,那邊譚大孝與石濛帶領兩百多名官軍,一路殺到營北。營北趙營兵人數上千,精銳卻只有三百來人,方纔與譚大孝所部一番苦戰後,銳氣已盡,現下背後又遭突襲,士氣大沮。而譚大孝一方原本已處下風,忽見援軍到來,精神無不一振,鬥志陡然上升。兩下夾擊,趙營兵支持不住,陣腳大亂,紛紛尋隙逃竄。譚大孝與石濛再次會合一處,又掩殺一陣,只是無奈己軍苦戰多時,也是疲睏不已,無力再戰。譚大孝見好就收,不再追擊,把營寨佔據了事。
周遭官軍依舊打掃戰場,譚大孝則手持兜鍪,掀幕入帳,身後諸將,緊隨着魚貫而入,幾乎每個人都是滿臉血污,渾身泥漬。
身上溼漉漉的,譚大孝也不想坐,就與諸將在吳鳴鳳的中軍主帳裡圍圈站着。此戰得勝,本應欣喜,不過此時衆人臉上,鮮有喜色,原因無他,一來死傷超過預期,二來被吳鳴鳳給逃了。
“大人,賊寇副將已被斬殺!”還未說話,一軍官掀幕而入,順手將一顆血跡斑斑的人頭拋到地上,“賊渠名喚劉擁金,聽說在這夥賊寇中身居副貳。”官軍們對趙營的編制不是很清楚,但從俘獲的流寇嘴裡還是能大致知道這個叫劉擁金的算是此戰對手的二號人物。
“甚好。”譚大孝睜目拍手,同時問道,“斬獲如何,可曾清點?”
那將搖頭道:“戰事尚未結束,寨中仍有數撮惡賊負隅頑抗。待將他們清剿完了,便詳細點計傷亡、清查戰果!”
譚大孝聞言點頭,轉目看向站立在兩步遠出,看似還沒從適才的激戰中回過神的石濛:“石大人,等這場戰鬥徹底結束,所有繳獲戰功,咱倆對半分。”
石濛從軍至今,哪裡打過這麼酣暢淋漓的仗?說他被戰鬥嚇得七葷八素,還不如說他沉浸在廝殺中如夢似幻。他現在已經沒有了其他的念想,他只覺得,跟着譚大孝來走這一遭的決定,正確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