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棟的軍隊在“護君救駕”的口號下對範京城發動進攻,而杜永和則分兵把守住了範京城四面通道,嚴防城內任何人趁隙走脫。李成棟有意從弘光帝登基儀式舉行的東城正朔門發動攻勢。隨着幾聲隆隆炮響,承平日久的範京城戰事瞬起。
通過數年來反覆修葺,如今的範京城早非起初的矮牆薄壁可比。郝尚久作爲前鋒,引兵至城牆外圍的護城河,先差兵士以大斧巨錘猛砸環河拱衛的鹿角拒馬,城頭頓時銃彈如雨,從正面及羊馬牆矗立的兩側三面齊射。後排親自監陣的李成棟早有準備,急令李元胤帶着鳥銃手列陣往城頭回射。一時間矢彈穿梭往來,城頭城下土石飛迸,護城河水亦濺起浪花陣陣。
“開炮!”
城牆有雉堞遮蔽,李成棟的兵士在下面對射佔不到便宜,多有損傷。部將閻可義聚起軍中僅有的三門二號紅夷炮後繼猛轟,掩護前列。但團結兵畢竟操練時間太短,對紅夷炮的操作甚不熟稔,幾炮打出去,僅一枚打中城牆,且被堅實的包磚擋住,除了打下些碎石,別無成果。
城頭守軍亦着手反擊。城頭本有沿牆固定的一排七八門專用於攻守城的一號紅夷炮,此時都被操動。李本深提刀在城上來回巡視,大聲疾呼。不多時,數門一號紅夷炮同時巨響,聲勢震天動地,正在鑿砸鹿角拒馬郝尚久及一衆兵士措手不及,險些滾落河水。回頭看後排的李成棟、李元胤、閻可義等部,無不焦頭爛額——雖說李本深的兵士同樣訓練欠缺,準頭偏移很大,但一號紅夷炮的威力遠勝用於野戰的二號紅夷炮,居高臨下造成的壓迫力自是非同小可。
李成棟攻勢受阻,怒從心中起,不顧李元胤阻攔,跨馬飛躍至河邊,戟指大罵道:“背祖忘宗的李本深,豈忘了南陽之辱!”
不料李本深硬聲回嗆道:“高傑賊子,死有餘辜。大明待你不薄,你卻恩將仇報圍攻都城。背祖忘宗,說的你纔是!”
李成棟大怒,正要反駁,此時城頭敵樓上有兵士暗中發銃狙擊他,結果沒打着。鐵丸從他的肩旁掠過,驚起了戰馬。李成棟勒住繮繩,不敢久留,怒瞪李本深一眼,撥馬就走。
回到本陣,李元胤也帶着鳥銃手退到了後排,找到李成棟道:“範京城堅固無比,火炮疊架如山,我等兵雖多,卻少攻城器械,恐怕難勝。”
李成棟恨聲道:“要不是李本深這小子魔怔,城池早是我囊中物!”接着問道,“射進城的信有迴音了嗎?”爲了招降李本深及城內守軍,他此前讓弓弩手漫射了不少信進城。
“有。”李元胤尷尬道,“李本深回射一封信,上頭把爹痛罵了一通,不看也罷。”
“好小子,給趙當世當狗倒當的舒坦!”李成棟雙拳捏緊,指節爆響,“傳令郝尚久、閻可義,全力打通路徑,半個時辰內,定要過河!”
遠方李成棟的兵馬捲土重來,李本深扶垛皺眉,正吩咐了守軍準備阻擊,沒想到這時候有兵士連滾帶爬到了近前,附耳與他說了幾句。李本深當即大驚,急急轉身往馬道方向跑去,還沒到達,但見連通城上下的馬道口子上,數騎龍躍而來,
李本深膽戰心驚,踉蹌幾步奔至馬前,單膝跪地大聲道:“屬下李本深,見過王妃一品大夫人!”說罷,小心擡眼,但見神駿的白馬之上,素衣飄飄,一束髮女子比甲連裝,風姿颯爽,再細瞧眉眼,竟是有傾國之色。
他知道,這便是當今大明寧南王趙當世的妻子,瑞藩華清郡主。弘光帝即位後,華清亦成王妃,且從夫品級,被御封爲了一品誥命夫人。
跟在華清身後的柳如是同樣戎裝結束,先跳下馬道:“戰況如何了?”她出自民間,多與輕俠浪客交遊,比起華清更透出一股豪爽。
“託聖上與王爺的福,叛賊雖猖,但面對堅城,徒然無力!”
“李哨官,我聽說了你的事。沒有你知大義識大體,城池未必能保,你的忠心天日可鑑!”李本深本來還想去扶華清,沒想到華清甚是矯捷,自己輕輕落地。
當其時,城外喊殺雷動,炮響連連,但華清全無懼色,側耳傾聽片刻道:“城外在喊些什麼?”
李本深垂目回道:“李成棟奸賊,爲了驅動兵士爲他效力,謊稱屬下奪城謀害聖上。開戰至今,叛賊們口口聲聲,都是‘護君救駕’。”
“這怎麼行。”華清秀眉微蹙,“跟我去城頭。”
李本深聞言,猛然擡頭驚道:“萬萬不可,城頭兇險,王妃金枝玉葉,豈能冒險。”
華清道:“我來此正爲了解鬥,不去城頭,何以解之?”
“解鬥?”
“正是。我聽昌先生說,城外的兵士都是新近招募的鄉勇。他們之所以踊躍參軍,全是爲希望爲國效力的忠良。李成棟奸詐,巧言令色煽動兵士,但我等怎能坐視他奸計得逞,致使我軍同袍相殘?”
“可屬下前番試圖解釋數次,城外的叛賊只當是謊言,壓根不信。”李本深擋在華清身前,神情十分侷促。
“你是他們攻擊的目標,自辯當然無用,讓我來。”現在的華清已不是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女,爲人妻爲人母使她更多了幾分成熟與威儀。
李本深哪裡敢應,只覺讓自己出城野戰都不及當下來得猶豫。華清復對他道:“你別擔心,我已寫好了書信在家。若有個三長兩短,怪不到你頭上。”
兩方正相持不下,馬道上突然又奔來一騎。馬上之人寬袍大袖,美髯飄飄,居然是承宣知政院大知政昌則玉。他由兵士扶下馬來,趨步走近,微微喘着氣先對華清施以一禮,而後道:“請王妃走這一趟,是我的主意。”
李本深錯愕難言,昌則玉續道:“你立刻召集嗓門大、中氣足的兵士十餘人,佈列城頭。待王妃經過,立刻停止銃炮,從我言語高聲傳報。我說一遍,兵士喊三遍。”
“這樣可行嗎?”李本深仍有顧忌。
“行與不行都需一試。城外同爲我大明赤子,不能白白枉死。”昌則玉肅然道。
華清亦道:“李將軍去吧,爲了江山社稷,我冒點風險又有何妨。”
李本深聽着不遠處激烈的金鼓聲,心下一橫,點頭道:“好,有勞王妃!”
城外,在李成棟的不斷催逼之下,叛軍兵士捨命並進,冒着城上猛烈的銃炮轟擊,奮力衝破了河邊的籬障。正待架設木橋過河,豈料預計中將傾盆大雨襲來的守軍火力並未如期而至,原先聲勢頗盛的城頭竟是一瞬間悄然無聲。
事態反常,就連對攻着的叛軍兵士的行動也不由滯緩。範京城正朔門內外彷彿約好似的,同時安靜有如空山。
城下的叛軍兵士們疑惑地擡頭察看,眼光未到,忽得聽到城上雄壯的喊聲乍起——
“寧南王妃奉皇帝詔令曉諭三軍將士。李成棟奸猾險惡,與外賊勾結,妄圖侵害皇帝,罪大惡極。將士們萬勿受其蠱惑,殘殺同袍,反面事仇。速速醒悟,棄暗投明,皆赦免無罪。首惡李成棟當誅,罪不及他人,能擒其人者賞金百兩、封爵賜賞!”
“什麼?什麼?”七手八腳搭設着木橋的許多叛軍兵士們茫然相顧,互相詢問。而城上的喊聲一邊罷了,復又開始一遍。只是這一遍,一句一頓,字字清晰。
“寧南王......王妃......”
“皇帝詔令......”
“李成棟......妄圖侵害皇帝......”
“惡李成棟當誅,罪不及他人......”
叛軍兵士交頭接耳着交換着自己聽到的信息,當是時,忽有人激動地扯嗓高呼道:“看,快看!那是......那是王妃!那是王妃!”
一聲激起千層浪,叛軍兵士們數以千計的雙眼齊齊向城頭看去。只見彼端,陽光掠過敵樓的飛檐鋪散成紗,一名女子從容邁步,正面狼藉的戰場。在襄陽,尤其在範京,人人都知道,寧南王妃平易近人、和善大度,從無通常王侯官宦的驕矜做派,常常出府拋頭露面,撫慰軍民。不知有多少曾經困苦伶仃的百姓得了她的幫助而重拾繼續生活的信念,也不知有多少曾經迷茫絕望的兵士得了她的指點鼓勵而獲得堅持的勇氣。如果說軍民心中趙當世是強健有力可以依靠的臂膀,那麼華清就如同堅硬臂膀下那溫柔讓人安心的胸懷。
範京軍民見過華清真容的不在少數,當下叛軍兵士內更不乏曾受華清恩惠之人。華清的臉上,依然帶着那令人心安慰藉的淺笑。她一出面,謠言不攻自破。
湖廣提領衙門能在短期內招募起大量兵員的重要原因便在於湖廣百姓久受《當世恆言》的薰陶,對趙營有着非常強烈的歸屬感。趙營給了他們安居樂業的保障,反過來,他們也願意爲了趙營奉獻出自己的力量。良家子弟人人都以能爲趙營效力而自豪,當初湖廣提領衙門分赴各地招兵時,處處報名者均蜂擁成羣。
李成棟動員軍隊攻打範京城時,最主要的煽動理由便是有賊人意欲謀害皇帝與趙當世的家人。只此一項,頓時激起羣情鼎沸。李成棟才得以驅使這些並沒有收到過長期訓練的兵士們面對無情的炮火之際依然咬緊牙關前仆後繼。
“捉拿奸賊李成棟!”城頭千百名守城兵士山呼動地。
“捉拿奸賊李成棟!”城下的兵士中也開始有人發出憤怒的呼應。
怒火如落草原,在城外急速蔓延開來。等郝尚久、閻可義等人感覺大事不妙慌忙彈壓的時候,爲時已晚。暴怒的兵士們扔下手中的木梯、沙袋乃至鳥銃、長槍等等,回過頭潮涌向駭然失色的軍官們。
“爲趙營、爲王爺、爲王妃!”
在前督陣的郝尚久肝膽俱裂,甩‘刀就走,可四面兵士層層疊疊圍上來,拳頭如冰雹墜地,擊打不絕。只一小會兒,郝尚久身軟似棉地倒在地上,七竅流血,被活活打死。
閻可義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往後退,不防腳下爲炮車車架一絆,摔倒在地。幾乎一眨眼的功夫,他亦被攢動的人海淹沒。
“爲趙營、爲王爺、爲王妃!”
“捉拿奸賊李成棟!”
怒吼迭傳入耳,李元胤望着狀若癲狂的兵士,顫聲道:“爹,全、全完了!”
李成棟冷汗透溼衣甲,飛身上馬道:“走、走,快走!”他實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如今這一步。華清的出面產生的效應超乎他的想象,或者說,曾被他嗤之以鼻,隨手仍在一邊的那本小冊子,最終致使他功敗垂成。
“帶上親兵,隨我撤!”李成棟話音剛落,便打馬飛馳而去。李元胤不及追趕,凝望他逐漸消失在煙塵中的背影,緩緩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