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那人,陳宜中來到了一處破落的茅草屋。
“柳娘,快出來!家裡面來客人了。”
那漢子對着茅草屋叫了幾聲,但茅草屋之中,卻毫無聲響。
陳宜中心中一緊,臉上浮現出幾分擔心,低聲問道:“這麼長時間沒出現,莫非是不在了?”
“不可能。爲了節省體力,我那婆娘不可能出去的。”
那漢子臉上現出憂愁,連忙奔入屋中,卻見在那房樑之上正吊着一個婦女,而在婦女旁邊,三條小孩子也全都躺在地上,脖子上現出一條勒痕來。
陳宜中暗道一聲果真如此,信手一揮那繩索頓時斷裂,那屍體跌落在地,那漢子趕緊走上來,將屍體眼睛翻了一下,又摸了一下脖頸,但瞳孔早就散開,溫度也全數消退了,很顯然這個女子已經上吊自殺了。
“嗚嗚……”
再也止不住淚水,兩道淚痕自那漢子臉上滑落,濺落在女子之上,但無奈他如何哀嚎,懷中女子終究無法甦醒過來。
“唉!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是節哀吧。”
見到這一幕,陳宜中雙眸一酸,卻是想起了自己幼時。
說真的,他幼時家境也不比這強多少,若非父親深知讀文識字的重要性,將其送入私塾之中,只怕還沒有他今日。
“對不起,讓你見到我的醜態了。”
那漢子抹了一下臉,將淚水擦了下來,神色木然的站了起來,卻是走到了那堆滿了茅草的牀上,好容易才從中找出了三張乾乾淨淨的桑皮紙。
“這就是你要的田契以及青苗錢了。”
結過了這幾張紙,陳宜中低頭一掃,見到那桑皮紙之上清晰分明的掌印,又細細的閱讀着上面的內容,雖是明知上面的內容,心中也被驚住。
“沒想到那些傢伙,當真敢做出這種事情?”
很顯然,那程氏一族也是害怕自己的田地被這些昔日的佃戶所佔據,所以特地弄出了這些東西來,好藉此鉗制住對方,令其不至於逃脫控制。
眼前的漢子也是面露苦澀,復又雙膝跪地,懇求道:“雖是不知你究竟有什麼打算,不過你之所以討要這東西,應該有所目的吧。當然,在做這些事情之前,能否麻煩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我的妻子和孩兒已然逝去,總不能讓他們暴屍荒野吧!”
那漢子指了指旁邊的四具屍體。
陳宜中點點頭,回道:“當然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
那漢子勉強自己站直身子,自旁邊取過來一個鋤頭,右手則是抱起自己的妻子,陳宜中也沒拒絕,便將剩餘的三個孩子屍體也一起搬起,運到旁邊的樹林之中。
那漢子也沒答話,只是揮舞着鋤頭,一下又一下的開挖着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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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鋤頭,莫不是赤鳳軍所產的?”目光落在鋤頭之上,陳宜中忽然問道。
漢子勉強回道:“沒錯。而且這玩意不僅僅便宜,只要不到一百文錢,而且特別的結實,能夠用好長時間也不會斷裂,可比城中鐵匠要強多了。只可惜了,只怕這一天之後,我是不可能在握了。”
陳宜中默然以對,只能靜靜站在一邊看着。
等到那墳墓挖好之後,那漢子也將幾具屍體送入墓中,然後封上了封土,因爲太過貧窮,就連祭品都沒有。
這一切都完成之後,天色也已然到了晚上。
察覺到天色變化,陳宜中也向此人道別,等到走了數步之後,卻聽到背後又是傳來一個噗通聲。
這一次,他沒有繼續援手,只是口中唸叨。
“唉,願你下輩子,能夠投入富裕之輩吧。”
這些語句,也就只是起到安慰作用罷了,陳宜中更是明白,若是公田法不廢除,這種事情只怕還會繼續發生,並且可能不會有停止的可能。
懷揣着魚鱗冊以及田契、青苗錢契書,陳宜中也沒興致和那李霄道別,而是直接回到了臨安城。
見到這些東西,賈似道頓時笑了起來:“陳宜中。看來你果真有才,纔在那平江府走了一趟,就拿到了這些東西。”
“啓稟丞相,也是他們疏忽,否則斷然不可能如此順利。”
陳宜中欠身回道,偶然擡起頭來看了一眼賈似道,就見他特別的高興,彷彿已經將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了。
賈似道回道:“雖是如此,但你能夠拿到這東西,那也是大功一件!”眼神一惡,透着幾分快意來,又是喝道:“若是將這東西直接捅出來,我看那程元鳳又該如何面對洶洶朝廷?”
對於賈似道來說,此刻扳倒程元鳳,徹底鞏固自己的權位纔是重要的。
“說吧,你要什麼賞賜?”
轉過神來,賈似道再度看向陳宜中。
陳宜中心中莫名一緊,腦中泛起當初那死去之人的模樣來,低聲回道:“這個,在下實在是沒有什麼需求的,還是算了吧,”
“怎麼能算了呢?你助我除去了那程元鳳,便是我的大功臣。若是我什麼賞賜都沒有,豈不是被人認爲識人不能?平白爲他人所嗤笑。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都會幫你的。”賈似道拍着胸膛回道。
陳宜中這纔敢稍微擡眼,凝視着對方期待的眼神,然後回道:“這個,若是可以的話,不知道能不能廢掉公田法?”
這公田法,雖是在短時間內爲國家集中了大量的財富,但對民間百姓的壓榨也是顯而易見的,都有人因此而自殺了,若是繼續推行下去,那天有人怒上心頭,直接來了一個造反。
也不需他有多大的本領,只要能夠投入赤鳳軍亦或者是蒙古麾下,充當他們的引路人,只怕整個宋朝就可能徹底崩潰。
“廢掉公田法?這不可能!”‘
賈似道搖搖頭,反倒帶着幾分不悅來:“你要知曉,因爲這公田法,我朝財政窟窿已然補完,若是就此廢除,那空出來的財政窟窿,你要如何彌補?”
“這,那還請丞相原諒,在下卻是未曾想到這節。”
陳宜中趕緊俯首,不敢輕易得罪眼前之人,不然自己只怕還會和往常一樣,再度被貶黜出去,什麼也做不到,只能混吃等死。
“你明白就好。”賈似道輕哼一聲,似是在警告。
陳宜中再度問道:“隨時如此,那在下是否能夠換一個?”
“當然可以。你說吧。”賈似道點點頭,隨後有警告道:“對了,切記不可提及公田法,知道嗎?”
“在下明白!”
陳宜中趕緊叩首道謝起來,然後說道:“丞相。經過這次事件,在下明白過來,我雖是自詡學識豐富,但卻苦無地方從政經驗,若是可以的話,不知可否讓我離京,學習一下如何管理地方?”
“自然可以!只是你走了之後,又有誰能代替?”
賈似道眉梢微皺,雖是有些不願,但見對方神色堅定,只好應了下來。
陳宜中訴道:“我走後,應該有文履善可代替。他曾爲陛下欽點狀元,其才華實不在我之下,應該能夠幫到丞相。”只是心中卻是默默的感到緊張,又道:“只可惜此人異常執拗,只怕並不好用吧。”
陳宜中卻是明白,若是今日之事換做文天祥,只怕便不會這般輕易放過,而是直接和賈似道懟上,絕不會有任何妥協的可能。
賈似道並不知曉陳宜中心中想法,口中唸叨:“是那個宋瑞嗎?既然是你推薦的,那我就應你的話吧。”
此刻的他,正處於扳倒程元鳳的快樂之中,對於這些事並不怎麼在意。
確定這些事情之後,陳宜中自然也就此告辭,回到了府中開始準備着行禮,然後離開這臨安。
然而正當他準備離開時候,那文天祥卻是找上了門來。
“告訴我,爲何你要彈劾程丞相?”
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文天祥感覺眼前之人,彷彿換了一個樣子。
陳宜中雙目垂下,卻不敢直視對方目光,口中應道:“我已經在奏摺之中說明了一切,他的家眷不守律令,導致那一家人盡數罹難,這些難道還不夠嗎?”
“哼哼。你以爲我就沒調查過嗎?那一家人罹難,丞相他家人自然也有一些緣由,但卻和公田法也脫不了關係。你爲何忽略這一點,反而將矛頭指向丞相?”文天祥卻不罷休,繼續詰問道。
陳宜中眉目微皺,低聲問道:“有證據嗎?”
“沒錯。我沒證據,但是我不相信,以你的才智,會找不出證據?”文天祥繼續質問,看着那熟悉面孔,他更是不敢相信這件事奇怪,竟然是自己的好友做出來的:“還是說,你根本就不願意?”
“願意和不願意又有什麼關係?事情已經落定,難不成你還能改變?”陳宜中無奈回道。
文天祥也是爲之一愣,驀地擡高聲音,喝道:“雖是如此,但我又豈能坐視那促織丞相橫行朝堂?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會將他扳倒!”
“也許吧。只是我,也許等不到那一天了。”
喚來馬車,陳宜中一步跨入其中,文天祥雖是想要阻止,但終究擋不住對方決心,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帷幕落下,將兩人隔了開來。
“駕!”
一聲馬鞭之聲,帶着車兒咯吱咯吱,朝着遠方走去。
立在原地,文天祥只能呆呆的看着這一切,也感覺自己和對方越來越遠,沒了之前的默契,只剩下了深深的隔閡。
“也許,我們終究並非一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