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商如意駐足觀望的時候,一個婢女走到她的面前,伸手一指——
“你的帳篷在那邊。”
她以爲商如意是找不到自己的居所,所以一直站在原地四處張望,而商如意也沒有多說什麼,只低聲道謝,便加快腳步,走進了那個小小的帳篷裡。
單獨給她住的帳篷,自然不會有雷玉的帳篷裡那麼舒適華美,卻也乾淨整潔,商如意走到牀邊坐下,牀褥也柔軟乾燥,但這種舒適也並不能讓她放鬆,相反,她的掌心揉着綿軟的被褥,一根心絃卻繃得更緊了一些。
不僅如此,阿史那朱邪那陰鷙的眼神,還一直浮現在她眼前。
那目光,令她不安。
而不安中,卻好像還有一點莫名的心緒,在涌動着。
因爲是獨自住在這個帳篷裡,自然不比跟在雷玉身邊的時候自由,商如意也不好再出去亂走,但她每隔一會兒就走到門口,撩開帳子往外看一眼,外面的風景依舊,不時的會有巡邏的士兵經過,倒也沒人打擾她。
當她又一次走到門口,剛一撩起簾子,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好走到她面前。
“唔!”
商如意一愣,眼前的人正是雷玉。
而雷玉也正要伸手撩開帳子,卻見她站在裡面,兩相照面,她雖然也有些驚訝,但對商如意會站在門口往外望這件事卻似乎並不太意外,只對着她點了點頭,便走進了這個帳篷裡。
一進來看到這裡面陳設簡單,她忍不住大皺眉頭。
“這樣,你怎麼住?”
商如意笑着說道:“我是大盛王朝的秦王妃,又不是你們突厥的王妃。”
“……”
“這樣的住處,已經很好啦。”
雷玉仍舊不滿意,道:“我讓人再找幾樣東西過來給你擺上,還有,晚上這裡冷,只一個火盆哪裡夠。”
商如意急忙拉住她,苦笑道:“你就別做禍了。”
“……”
“剎黎可汗只是忘了處置我,不是饒過我;若你直往我這裡送東西,讓他知道我一個仇人之女不僅能在突厥活着,還活得那麼舒服,你看他會不會任由我活下去。”
這話倒也有道理,雷玉頓時不敢亂動。
想了想,只道:“別的倒也罷了,但火盆是一定要多給你拿兩個的,你怕冷。”
商如意記起,這兩晚睡覺的時候倒沒什麼,可醒來的時候自己是一定會依偎在她身邊,也的確是怕冷,便笑着點頭應了。
而笑過之後,心中那一點不安,又在短暫的安靜裡逐漸蔓延開來。
她看向雷玉——伊阿蘇剛回來,而且,從他剛剛的黏糊勁來看,怕是一刻都捨不得離開自己的妻子的,雷玉雖然對他雖然不如他那麼親熱,可畢竟分開好幾天,對方還是爲了自己一句話而跑得大老遠去買了一袋胡椒回來,怎麼樣夫妻二人也該有些單獨相處的時間纔是。
可她這麼快就來找自己了。
於是,商如意輕聲道:“你,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雷玉的面色也嚴肅起來。
她往周圍看了看,實在沒有坐下來談事的地方,便拉着她走到牀榻前坐下。開口前,還看了一眼帳篷門口,然後道:“你剛剛想要看外面——你是不是也覺得不對勁了?”
“……”
商如意在心裡深吸了一口氣。
要說起關於將兵之事,她和那位無憂無慮,甚至有些天真的伊阿蘇王子比起來,不知道誰要強一些,但出身將門,甚至會跟着父親上戰場的雷玉肯定是比他們兩都更強的。
所以,西突厥此刻的異常,她一定一眼就看出來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看出的不對,和她看出的,是不是一樣的。
商如意道:“你是說——”
雷玉看着她,沉聲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
商如意的心一沉。
對了!
阿史那剎黎既然已經下令要對長安用兵,而且,勒令阿史那朱邪明天將重甲騎兵交給伊阿蘇,也就是說,這場戰事按照他的安排,應該已經迫在眉睫,軍隊也該馬上開拔了。
而正如雷玉所說,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況且是這麼大規模的作戰,且不說準備糧草,至少這牙帳中的人應該聽到風聲,開始準備起來纔是。
可是,從剛剛開始到現在,她看到這些西突厥的士兵雖然也在操練,都是跟往常一樣的,並沒有加強,也沒有別的安排;而更多的人還在按部就班的過着他們自己的生活,生火做飯,挑水劈柴,完全沒有大戰即將來臨的緊繃感。
這,實在不像是要出兵的樣子。
或者說,就算真的是要出兵,也沒有那麼的緊迫。
可是相比之下,更緊迫的,好像是要阿史那朱邪交出重甲騎兵這件事。
想到這裡,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灼灼的看向雷玉,低聲說道:“剎黎可汗雖然說要出兵長安,但整個牙帳完全沒有着手準備戰事的樣子。他真正着手的,反倒好像是重甲騎兵的歸屬這件事。”
雷玉目光閃爍:“你也這麼認爲!”
“……”
“他好像是在用這場戰事,逼着朱邪把重甲騎兵交給伊阿蘇。”
商如意重重的點了一下頭。
之前她就覺得奇怪,看得出來剎黎可汗對朱邪王子帶着倚重,卻也十分的提防,這麼一個兒子,手裡握着草原上最尖銳的利器,他怎麼可能放心?
這一次太原失守,只懲罰了帕夏將軍,卻因爲帶回了商如意就放過了阿史那朱邪,也不像他的作風。
原來,目的在這裡。
不懲罰無功而返的朱邪王子,是爲了用這個逼迫他交出重甲騎兵——畢竟,如果他不肯拿出來,丟失太原這項罪責還是要落到他身上,跟帕夏將軍一樣受罰的話,行刑的人未必肯留手,真的落個不死則殘,他手下的騎兵一樣會被拿走。
而一旦重甲騎兵不在手上,朱邪王子再驍勇善戰,也像是被剪掉了利爪的老虎。
不過,剎黎可汗突然來這麼一手,到底是——
正在商如意擡頭想問的時候,雷玉恰在此刻開口,卻是壓低了嗓子,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其實,我嫁來草原這段日子也聽伊阿蘇說過,自從剎黎可汗在雁門郡重傷之後,他的傷——一直沒好。” 聽到這個,商如意立刻就想到了前天晚上自己剛剛進入牙帳,就聽到了剎黎可汗因爲舊傷而發出的淒厲的怒吼。
對他那樣的人來說,應該是痛到極致,纔會這樣怒吼。
可見那傷,有多重。
這一刻,雖然不太願意,可她還是忍不住回想起了當初在雁門郡,千軍萬馬當中,宇文曄射出的雷霆萬鈞的一箭,那一幕給她帶來的震撼,哪怕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再回想起來,仍然會忍不住心跳。
她喃喃道:“那,是神臂弓。”
雷玉道:“對,普通的箭矢在那麼遠的距離,能射中剎黎可汗的眼睛,已屬不易,可鳳臣那一箭的確威力驚人,不僅射瞎了他的眼睛,還給他腦中留下了沉痾。”
“……”
“我還聽一些人說過,剎黎可汗因爲這傷,長年累月的睡不着,只能靠喝酒……甚至女人,才能勉強減緩傷痛,但越是這樣,他的精神越不濟,傷病也就越嚴重。”
“……”
“其實前些日子,我還看到過他騎馬從馬背上跌下來,雖然沒有受很重的傷,但那之後,我幾乎就沒再見過他騎馬了。”
“……”
“這一次,突然要把重甲騎兵收到伊阿蘇的手上,我想他可能——”
商如意沉聲道:“他要讓伊阿蘇王子,做他的繼承人。”
雷玉呼吸一沉。
一時間,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其實,在經歷過宇文家的一些事情之後,她就隱隱的感覺到,阿史那剎黎應該是在考慮傳位的事,畢竟,他已經老了,而且從他的傷情來看,他自己也會擔心突然的來臨,所以,必須爲自己所寵愛的女人生下的兒子考慮將來。
朱邪王子的出身,註定了他不可能繼承可汗之位。
可伊阿蘇生性善良,天真率直,就這麼讓他登上可汗之位,而讓朱邪王子手握重兵,無異開門揖盜。
所以,卸掉阿史那朱邪的兵權,將最驍勇善戰的重甲騎兵交給伊阿蘇——無論這一次出征長安是什麼時候,但想來,阿史那剎黎應該也是真的要打這一仗,讓伊阿蘇跟這支隊伍磨合,熟悉,真正掌控了這支隊伍,阿史那朱邪就再無回天之力。
這,纔是他真正的安排!
想到這裡,商如意又長出了一口氣,下意識的伸手抓着身下的牀褥,雖然入手綿軟,卻反倒讓她感覺寒意叢生。
原來,不管到了哪個地方,只要有權力,就一定會有人爭權奪利。
之前她還覺得,阿史那朱邪跟宇文曄處在極爲相似的境地,如今看來,宇文曄的情況還是要好些,至少現在,宇文淵已然倚重這個兒子,派兵出征,他和宇文愆所率的人馬並無不同,只是最後的勝負,決定他二人誰能繼任太子之位罷了。
而剎黎可汗,已經完全是在打壓阿史那朱邪了。
她想了想,問道:“那,伊阿蘇王子知道這件事了嗎?他又是怎麼想的?”
雷玉道:“我剛剛,也跟他提了這件事,他好像並不太願意,還擔心剎黎可汗這麼做,會讓他們兄弟的感情生分——在他的心裡,人和人的感情,好像比權力,比財富,比什麼都重要。”
“……”
“其實一直以來,他就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哪怕外面的戰火都快要燒到帳篷了,他也不會擔心的。”
商如意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看得出來,伊阿蘇就是這麼一個人,在他的心裡,滿滿的只有他愛的人,所以,能爲了雷玉一句話,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跑到草原上去攔截胡商,就爲了她買回一袋胡椒,讓她能喝到好喝的羊湯。
這樣的男子,作爲丈夫,幾乎是所有女人的夢想。
但,作爲可汗呢?
幾乎是與商如意同樣的,雷玉一開始滿眼含笑,而笑着笑着,笑意漸緩,逐漸被一絲隱隱的憂慮所取代,她輕嘆了口氣,接着道:“不過,迦元夫人已經派人叫他過去說話了,我想,應該也是在商量這件事。”
說到這裡,她眉心微微蹙起,道:“我想,剎黎可汗應該不是今天才想到要讓他做繼承人,只是最近纔開始着手這件事罷了。”
“……”
“還有史蜀安義和其他幾位大臣,貴族,他們只怕現在也都在爲這件事加碼。”
商如意道:“如果他繼承了可汗之位,他對中原的態度——”
雷玉想了想,說道:“他對我很好,雖然我不能保證我一定能影響他對中原的決策,但我想,我多少能說得上一點話,哪怕是一點點。”
商如意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雷玉的地位就像是當初東突厥的千城公主。
有一個心懷故土,對中原的斯土斯民有一份感情的女人在突厥做可敦,哪怕她不能完全掌控朝局,至少還是能說得上一兩句話,有一些好處的。
所以,能讓伊阿蘇王子順利的接掌重甲騎兵,之後再登上可汗之位,對他們而言,要更有利一些。
正想着,商如意目光一垂,突然看到了雷玉尚還平坦的小腹上,突然想到了什麼,道:“對了,你懷孕的事,告訴他了嗎?”
“啊?”
聽到商如意這話,雷玉頓時睜大了眼睛。
一看她這樣,商如意立刻明白,她肯定只顧着眼前的大事,忘了這件大喜事了。
果然,雷玉道:“我都給忘了!”
商如意道:“那你趕緊找機會告訴他啊。”
雷玉想了想,搖頭道:“明天,阿史那朱邪就要把重甲騎兵交到他手上,過不了多久,剎黎可汗怕是就要宣佈繼承人的事,這麼要緊的事,還是不要讓這件小事讓他分了心。”
“……”
“等大局定下,我再告訴他吧。”
看着她認真的樣子,商如意也只能點點頭。
所以,眼下唯一的問題就是——
朱邪王子會如何應對?
想到剛剛他擡起頭來看自己的那一眼,那種陰鷙,銳利,彷彿困獸被逼到了絕境的眼神,令商如意的心中不由得一緊。
阿史那朱邪,會坐以待斃嗎?
明天,他就要交出重甲騎兵,他真的會乖乖的雙手奉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