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無崢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便垂下眼去,但那眼神中彷彿還有一層更深的憂慮。
商如意的心跳更沉重了幾分。
之前知道商壽非被冊封爲太子右監門率的時候,她就非常的生氣,這個曾經那樣欺凌過自己的“兄長”,厚着臉皮通過自己往上攀爬,卻又站在了她的對立面,之後更是在山楂糕那件事上直接動了手,這些日子她幾乎不願意去想這個人,因爲一想到,就像是吞了蒼蠅一樣噁心。
但更讓她憤怒的是,宇文曄之前就曾經告訴過她,商壽非被封爲右監門率,成了武將,也就有了領兵權。
一旦將來有戰事,他是能領兵上陣的!
這,就是一直以來最讓商如意如鯁在喉的一件事,甚至在聽到宇文曄告訴她這些話的時候,她就曾經斷言——若讓他去領兵,那大盛王朝萬萬年,他就會是這萬萬年裡最大的笑話!
可沒想到,現在的事態發展,可能真會如此。
身爲右監門率的商壽非沒有在太子遷入太子府之後繼續接任宿衛東宮的責任,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另有用處,而再想想昨天在喜宴上,宇文呈信心滿滿的樣子。
商如意咬着牙道:“真成笑話了。”
突然聽到這麼一句讓沈無崢也有些意外,睜大眼睛看了她一眼,商如意才憤憤的將之前的事情告訴了他,沈無崢沉默着聽完,許久才長嘆了一聲,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陛下真的要讓他參與進來。”
商如意擰着眉頭,咬着牙,低聲道:“太糊塗了……”
這話,她也只有在沈無崢面前,而且用這麼低的聲音說,畢竟太膽大妄爲,而沈無崢聽了,卻沒有太多的情緒,只是淡淡道:“陛下年紀也大了。”
商如意擡頭看向他——沈無崢的意思是,宇文淵之所以會這麼做,是因爲年紀大了許多事情力不從心,所以只能交給自己的兒子,而宇文愆已經冊封爲太子,必然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輕易的上戰場,而宇文曄又牽涉到了神武郡公的死,宇文淵就算不明正典刑,也要給他一些責罰,那麼剩下的,也就只有宇文呈。
她苦笑道:“陛下的年紀,沒那麼大吧?”
沈無崢搖搖頭道:“武將,尤其是連年征戰,受過很多傷的武將,本就容易留下沉痾舊患,加上他這些年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你說,他的身體如何?”
說到這裡,商如意的眉頭皺了起來。
她對宇文淵的身體並不瞭解,因爲皇帝不可能允許人瞭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如何,如果有人敢打探這個消息,必然會立刻問罪,但她想到的是自己的父親,曾經馳騁疆場的驃騎將軍商若鴻。
他便是在壯年時病故的。
而病故的原因,也就是早年受過的那些傷,和沒有好好保養調息的緣故,舊病復發,最終英年早逝。
一想到這個商如意的眼神也黯了下來,而沈無崢繼續說道:“陛下英明,他也許不能完全知彼,但定能知己。他如果這樣安排,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已經有放棄東進的打算了。”
商如意驀地睜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沈無崢道:“這件事,內外都有原因。對老人家來說,與自己同輩的人的離去,這種打擊是很大的,況且神武郡公對陛下而言,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臣子那麼簡單,陛下會在這種時候萌生退意,也不奇怪。”
“……”
“對外來說,樑士德佔據洛陽,吸納王崗寨的勢力,又跟突厥勾連,實力本就強悍,而且前些日子審了江重恩,雖然他獻上的洛陽城防圖並非完全是真的,但也能從他的嘴裡撬出一些那邊的消息,樑士德現在又接納了王紹裘率領的殘部,加上經營東都這些年,實力更增強了數倍不止,要拿下東都,很難。”
“可這也並不代表我們贏不了啊。”
沈無崢深吸了一口氣,道:“如意,你可知道現在天下有多少股勢力在盯着西京和東都嗎?”
聽到這話,商如意心裡咯噔了一下:“哥是說,有人等我們打?”
沈無崢說道:“如今天下羣雄並起,但實力最強的也就數我們和樑士德,兩邊實力相當,如果我們兩邊真的打起來,而且打到底,很可能就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
“這樣一來,周圍那些小股的勢力會如何?”
商如意皺起眉頭:“他們會一擁而上,把我們兩邊都蠶食了。”
“不錯,”
沈無崢點頭道:“所以,陛下之前讓申屠泰領兵拿下宋許二州,樑士德想利用江重恩設計一舉截殺陛下,這都是兩邊在想辦法。”
“……”
“但所有的征戰,都必須以自己的存活爲前提,否則,就是薛獻在扶風的下場。”
商如意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道:“也就是說,我們兩邊都必須以最小的犧牲拿下對方,否則,就可能影響到自身的存亡。”
“是。” “可是,怎麼可能?”
樑士德並非酒囊飯袋,況且他的身邊還有善於謀劃的蕭元邃,如今又有陰險狡詐的王紹裘,想要以最小的犧牲拿下他在東都的勢力,那幾乎是異想天開。
除非天神臨世!
沈無崢道:“所以這一次陛下如果真的讓齊王和商壽非領兵出征,雖然仍是出兵,但手段已經不再雷霆。”
“……”
“只要他們拿不下東都,也許他真的就會放棄東進了。”
商如意的心都沉了下去,不僅僅是沒想到神武郡公的死會對宇文淵產生那麼大的影響,更讓她感到不安的是,宇文曄曾經說過,他要跟太子爭,能憑藉的就是戰功,但如果宇文淵放棄東進,不再對外用兵,那宇文曄的能力就相當於被束之高閣,他也就只能成爲一個擺在架子上的秦王殿下罷了。
而事已至此,太子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沒想到,神武郡公的死對宇文淵,對整個事態的影響這麼大,而沈無崢也沉沉的嘆了口氣,道:“這一次這件事,秦王的確是欠考慮了。”
“……”
“這個毛病,他今後必須得改,否則——”
提起這個,商如意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苦笑,現在想來,江太后在大巖寺火災後的那句話說得雖簡單,卻是重於千金,她把宇文曄,把整個事態都看得非常的透徹,可惜自己那個時候沒能真的勸住宇文曄。
以至於現在跟太子相爭,他們眼睜睜的就要落下風了。
對了,太子……
他們說的一切都是宇文淵的安排,但宇文愆呢?他在這件事情裡,又有什麼作用?
之前他們一直擔心的就是宇文愆的報復,奪權和傷人,就算皇帝真的任命商壽非出徵,但商壽非跟宇文曄能有多大的關係?他不過是自己的兄長,而且還是完全敵對的兄長,他就算真的百無一用死在戰場上,自己非但不會掉一滴眼淚,說不定還會高興得多喝幾杯。
想到這裡,商如意的臉色更凝重了幾分,道:“可這一切,都跟太子無關。他如果要奪權,傷人,不應該是從商壽非來動手啊。”
提起這個,沈無崢的眼神又是一黯。
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轉頭一看,是宇文曄回來了。
兩人立刻起身,還未及行禮,宇文曄已經脫下了外衣丟給緊跟着他進來的長菀,對着沈無崢點點頭:“不必多禮,坐吧。”
說完,直接走過來,卻是擠在商如意的身邊坐下了。
商如意忍不住蹙了一下眉頭,剛轉頭要抱怨,就看見宇文曄眉心微蹙,彷彿凝聚着沉沉的陰霾,立刻便將到嘴的話嚥了下去。
他昨晚就知道商壽非的事情了,現在這樣,是又有什麼麻煩了?
宇文曄坐下後倒沒立刻說什麼,而是滿頭大汗的,伸手隨意拿起商如意手邊的茶杯來喝了一口。
沈無崢淡淡的垂下眼睫,沒說話。
宇文曄應該是去了一趟軍營之後再趕回來的,而且顯然走得很急,能感覺到他氣息很沉,等喝了一口茶平復了呼吸之後,他才擡頭看向沈無崢,也不問他們兩剛剛談了什麼,直接道:“剛剛,父皇的旨意已經到兵部。”
去兵部的旨意,也就是對東都作戰的冊封了!
商如意立刻問道:“如何?”
宇文曄道:“他冊封齊王爲河南道行軍大總管,冊封申屠泰和商壽非爲河南道行軍副總管與昭武校尉,俱有便宜行事權。”
商如意和沈無崢對視了一眼,沉沉的,沒說話。
看來,果然是跟他們剛剛猜測得沒錯,但宇文淵就算生出了一點退意,也沒有糊塗到完全把東邊的戰事交給宇文呈和商壽非的地步,所以,加了一個申屠泰。
但這,怕是也不夠的。
而這時,商如意發現沈無崢又和宇文曄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的眼神中彷彿都閃過了一點難以言喻的陰翳。
她立刻問道:“怎麼了?”
“……”
宇文曄看向她,沉默片刻,道:“太子仍舉薦輔明爲記室參軍,一道出兵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