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這麼說了,蘇四娘能說不答應嗎?不過當她聽到“明日”二字時。表情有些微妙,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側頭。當然,她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所以並沒有看到宋舞霞。
見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公主便讓蘇四娘走了,順便把屋子裡的丫鬟都遣了出去,只留了貼身的兩個。宋舞霞覺得她大概有話要說,把丫鬟們也趕了出去,還讓翠羽在門口守着。
長公主見她小心翼翼地,忽然笑起來,沒有一絲嚴厲之色,很是和善。“瞧你這小心勁。和啓昌相處久了,我也不習慣邊上有人伺候着,這才讓她們出去候着的。你是不是在這裡過得不如意?”
宋舞霞搖搖頭,她可沒忘記這纔是她們第二次見面。想起公主對蘇四娘提的要求,她低頭道了一聲謝。
“謝我什麼?”公主有些莫名其妙。說起來,整件事倒是一個誤會。並不是陸博濤怕宋舞霞明日出不了門,所以求公主來解圍的。她的本意其實只是來道歉的。之前隱約中聽到表弟陸博濤對丈夫說,宋舞霞在王府被兄嫂掣肘着,如果發生什麼事,而他不在京城。希望丈夫能關照一下。所以她就想着借這個機會敲打一下蘇四娘。
至於去皇覺寺上香,只是她怕母親叫她陪着吃素,又要數落她前幾日和相公慪氣的事,所以想拉一個墊背的。有外人在,她就不必聽嘮叨了。
公主的無心之舉在蘇四娘與宋修文、宋維德眼中又是另一層意思了,覺得這只是宋舞霞與公主套好了說辭,藉故去皇覺寺而已。
他們知道在宋氏雙胞胎出嫁前,她們在每年的六月二十都會去皇覺寺。而今年的宋舞霞這麼巧又在這一天去上香,不得不讓他們懷疑她根本沒有失憶。至於太后要去的事,他們當然是不知道的。所以當蘇四娘知道了上香的事之後,就和他們父子商量着如何去廟中一探究竟。這些都是後話。
當下,公主鄭重地說“對不起”時,宋舞霞反倒不好意思了,連連稱不敢。公主也不管她是不是接受,能不能接受,該不該接受,只是對她的稱呼很有意見,嬌嗔道:“嚴格說起來,你可要稱呼我一聲長公主,這是說我老了的意思嗎?”(皇帝的女兒是公主,皇帝的姐妹是長公主,皇帝的姑姑輩就是大長公主。當然公主都有封號,平日都會稱**公主,比如這位就是懿安公主,親近的,有身份的就稱她懿安。)
聽到公主這麼說宋舞霞反倒不好意思了,急忙說:“如若公主不棄。清兒就喚一聲‘懿安姐姐’,公主覺得可好?”
“甚好,甚好,清兒妹妹。”懿安公主連連點頭,親熱地拉着她的手,彷彿兩人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宋舞霞不禁感慨:這位公主擱在現代就是一“自來熟”,做起銷售一定得心應手,說不定還能在商場呼風喚雨撒豆成兵。
兩人閒聊了一些家常瑣事,門外傳來了雀翎的告狀:“姑媽,翠羽姐姐不讓我們進來!”
“姑媽?我沒聽說昌平郡王有小女兒啊?”公主有些不解,但只是隨口一說,並沒有強迫宋舞霞讓她們進來的意思。
宋舞霞想了想,對門外說了一聲:“翠羽,讓她們進來吧。”
就雁翎,雀翎的事,宋維德一直與她無法達成一致意見,而宋修文又似牆頭草,什麼意見都不發表。所以這些日子姐妹倆只是在秋水閣中住着,外人根本不知道她們存在。
昨日,趁着去公主府的機會,翠羽終於有機會去探望碧玉了。這才知道胡三和陳二狗已經到了京城。原來他們曾經去昌平王府找過宋舞霞,吃了閉門羹。
按照原定計劃,他們應該先在京城買個宅子,暫時安頓下來,可不知怎麼的,本來談得好好的買賣,賣家一聽說他們的名字,全都不賣了。無奈之下只能在客棧住着。昌平王府進不去,京城又人生地不熟的,他們不知道怎麼辦,幸好偶遇了魯蒼南,這才找到碧玉。
此刻,宋舞霞想着,既然宋維德不想認,就只能讓他不得不認下,所以她也沒管跟着雙胞胎一起進來的宋繡屏,拉着雁翎與雀翎,讓她們稱呼“懿安姨”。
第一眼看到雙胞胎,懿安公主真的有些嚇到了,因爲她們和宋舞霞太像了,像得不得不以爲她們是母女。女子未婚生子,這在大楚可是大罪。
宋舞霞急忙按照原本設計好的說辭,解釋說,她們是她的庶長姐宋墨黛的女兒,後來因爲她和兩個女孩極爲投緣,就認了她們的父親當大哥,因爲兩姐妹就一直稱呼她“姑媽”。
懿安公主並沒有追問細節,因爲她壓根不相信宋舞霞漏洞百出的說辭。對外,宋家的人宣稱她一直住在尼姑庵養病。因爲神尼的金口玉言才謊稱她已經死了。長年養病的人怎麼會巧遇姐姐和姐姐的一雙兒女,還認了姐夫爲義兄。再說滿京城都知道宋墨黛嫁了丁文長,難產而死,怎麼會又冒出來一個姐夫?
雀翎看公主的神色,擡頭問宋舞霞:“姑媽,爲什麼懿安姨和繡屏姐姐一樣,都不相信你的話?”
“姑媽,沒有。”宋繡屏急忙搖頭。
“事實是什麼,在這京城之中從來都不重要。”懿安公主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話。
宋舞霞愣了一下,讓宋繡屏帶着雙胞胎出去了。公主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清兒,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人覺得真實。”
“真實?”
“對,真實,真實並不一定是事實,因爲人們只願意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這就是真相,包含一切的真相。”公主說着,說着,突然笑了起來,“你一定覺得我和啓昌情比金堅,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佳話。我來告訴你真相是什麼。當年西番國來京求親,以皇后之位求兩國永世修好。當時父皇正與東吳交戰,當然不想再有後顧之憂。可是父皇子嗣甚少,適齡的公主只有我一人。那年我只有十六歲,可西番國王已經六十歲了,謠傳他爲了空出後位,親手殺了自己的結髮妻子,而那位皇后有三位已經成年的兒子。這樣的情勢,我怎麼能嫁去西番?所以只能對父皇說,我已經有了心儀之人,而且非他不嫁。”
宋舞霞從沒有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樣的真相,頓時有些目瞪口呆,可真正讓她驚訝的事還在後面。
“當時。我在朝堂之上說這番話的時候其實連啓昌是誰都不知道,更別說見面了。我一出生便在深宮中,除了父皇和皇弟,從未見過任何男人。父皇喝問我鍾情於誰,我只能隨口說,新科狀元。”
“你就不怕新科狀元老態龍鍾,或者有什麼惡習?”宋舞霞忍不住插嘴。
“再差也差不過年過百半的殺妻君主,不是嗎?”懿安公主無奈地笑笑,“其實當時我也怕連累了人家,因爲以父皇的脾氣,說不定就會把新科狀元殺了。但是轉而想想,在父皇眼中,我先是陸家的外孫女,然後纔是他的女兒,說不定在他心中,他正懷疑西番國要娶的不是他的女兒,而是想和陸家攀上關係,他甚至在害怕陸家將來會不會給西番國君什麼好處。”
宋舞霞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她先入爲主地以爲懿安的婚姻是一段公主與黑馬王子的童話,事實證明,他們依舊是政治的犧牲品,只是比較幸運而已。
看到宋舞霞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大公主拍拍她的手,笑着說:“現在我再來告訴你,衆人眼中的真相是什麼。好心的人以爲我們有情人終成眷屬,過着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壞心的人認爲堂堂大楚大公主被一個窮酸書生勾引了,只能仗着孃家的勢力在京裡橫行霸道;追求權勢的認爲公主和駙馬都是胸無大志,只懂得吃喝玩樂,吟詩作畫。不管真相是什麼,衆人自以爲是的‘事實’又是什麼,對我來說全不重要,我只知道,真實的我們過得很好。”
“你愛駙馬嗎?”宋舞霞很好奇。
“才子佳人式的愛情嗎?”公主笑着問,“我與啓昌成婚十多年了,我們早已是對方的一部分了,已經用不着私會後花園了。”
宋舞霞也笑了起來,想起昨日公主與駙馬相處的情形,她相信他們是相愛的。即便不是轟轟烈烈,至少也是細水長流式的。
感受到宋舞霞真誠的笑容,懿安公主突然說:“既然你我姐妹相稱,再說你又是博濤的未婚妻,我就直話直說了。不管真相是怎麼樣的,任誰第一眼看到你和雁翎、雀翎,一定會以爲你們是母女,無論你說什麼,即便有再多的人證,物證,只要親眼看到你們站在一起,就絕不會改變這個想法,甚至還會傳出惡意的流言。”
這話讓宋舞霞默然了。宋維德爲什麼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公開雁翎和雀翎的存在,同在一個院子住了這麼長時間的宋繡屏也不相信自己和雙胞胎的關係。宋舞霞突然有些恍悟公主的話了。
公主厭倦了政治場上的鬥爭,所以她讓那些試圖攀附他們的人以爲她和駙馬是扶不起的阿斗;她深諳人類的八卦之心,也知道自己不願做西番皇后的事一定掩蓋不了,所以索性編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掩蓋整件事中不能爲人知的那面。
所有人都以爲她和駙馬的婚姻是一段愛情童話,人們認爲自己已經知道了事實,所以反而不會再去探究真相,製造真相。這個故事其實可以歸納爲四個字:先入爲主。
“如果衆人在見到雁翎,雀翎前就認定了她們的身份,那麼我也就不用辯駁什麼了。”宋舞霞明白了公主說出自己的故事是在告訴她,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引導別人去接受他們想要的真相,換取自己的真實人生。
公主走後,宋舞霞一直在書房畫公主和駙馬的“婚紗照”,心情已不似之前那般沉重。爲了保命,她想要知道當年的真相,但事實上,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夠水落石出,放在陽光下暴曬的。她要做的只是引導事情的發展,再活出衆人都能接受的真實人生。在實實在在的生活面前,真相反而並不重要。
想起陸博濤說的觀音像,又在丁文長留下的紙條上看到太后是虔誠的佛教徒,她想畫一幅觀音像,可惜,她打了幾次草稿都覺得不夠好。正煩悶的時候,宋繡屏來了,端着一個碗盅。
“姑媽,這是我親手燉的燕窩。”她看着一地的草稿問道:“姑媽這是要畫觀音像嗎?”
宋舞霞點點頭,“恩,不過怎麼畫都覺得不對。”
“聽爹爹說,姑媽以前都是畫山水的,怎麼想要畫觀音了?”宋繡屏的語氣十分關切。
“只是想試試。”宋舞霞回答得很簡單。進宮那天,趙嬤嬤臨走還要叮囑她小心宋繡屏,所以這半個月多來她一直在留心她,發現侄女總是很在意她的事情,有時候已經到了過度關心的程度。
宋繡屏放下碗盅,打量着桌面上的東西,狀似很隨意地問:“姑媽,聽說公主今天對母親發脾氣了,你知道爲什麼嗎?”
宋舞霞搖搖頭。她不喜歡宋繡屏的打探,如果她直接說是蘇四娘要她來問的,說不定她會據實以告。
“其實我和雁翎、雀翎妹妹都很想去皇覺寺。”
“是嗎?”宋舞霞假裝沒聽懂。她也不喜歡宋繡屏用雁翎、雀翎當擋箭牌。
宋繡屏見她只是低着頭,咬了咬嘴脣。蘇四娘要她想辦法跟着宋舞霞一起去皇覺寺,可是她也知道姑母是不會帶她去的,因爲她能明顯地感覺到,在宋舞霞的心中,自己遠遠比不上雁翎和雀翎。
頓時她覺得很委屈。她覺得自己沒有錯,她只是想爲自己謀劃一個好的將來。她的母親是馮家小姐的丫鬟不是她的錯,她的母親是丫鬟更不是她的錯,她已經十六了,不能再這樣一日,一日地拖下去了。可是如果她從宋舞霞身上探聽不到什麼,蘇四娘是不過幫她選一戶好人家的。
想到自己可能永遠嫁不出去,或者會像大哥說的那樣,成爲某個老頭子小妾,她的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流。